夕陽西下,天色漸晚,顧氏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院。 主家長房長孫顧昌即將成家,大宅西院房舍修整灑掃,她忙活了一下午,累的腰酸腿疼。腿上不小心還磕了一下,青紫了一片,走路一瘸一拐,還被人說了幾句,心情很是不好。 但她一進院門,便驚喜的發現兒子李徽坐在院子裡的棗樹下,正和醜姑聊天說笑。顧氏的心情一下子便舒暢起來。兒子從房間裡出來了,看上去精神大好,這可比什麼都讓她高興。 “大娘子回來了啊,可累壞了吧,快歇著。”醜姑連忙起身相迎。 李徽站起身來恭敬行禮,顧氏走來,麵露喜色:“我兒身子好了?氣色似乎不錯。” 李徽道:“完全好了,有勞母親掛心了。” 顧氏輕聲道:“太好了,娘很高興,我兒終於康複了。” 李徽躬身道:“母親辛苦了,快請坐下歇息。” 顧氏點頭,慢慢走到樹下的小桌旁,在矮小的馬紮上坐下。李徽已經拿起茶壺往顧氏麵前的陶碗裡倒了茶水。 “母親請喝些茶水,歇息一會再用飯。”李徽微笑道。 顧氏點頭,端起碗來便聞到一股清香撲鼻。仔細一看,茶水裡飄著一些淡黃色的細碎的花瓣,水色清冽,微微有些淡黃色。訝異道:“這是什麼?” 醜姑笑道:“棗花茶。小郎煮的,說可解暑養胃。老奴還不相信,喝了之後確實滋味很好。一下午我都喝了五六碗了。” 顧氏笑道:“哦?我試試看。” 顧氏喝了一口,果然清冽甘甜滿口淡淡的香味。這可比喝涼開水好喝多了。雖然茶水溫熱,但一股清香順喉而下,讓人感覺甚為舒爽。 “是的呢,徽兒什麼時候知道這些事了?棗花拿來煮茶,倒是個好主意。”顧氏笑道。 “可不是麼。我還嫌棄天天往下落棗花掃的麻煩呢。誰想到居然能拿來煮茶喝,這可比喝白水好多了。再也不嫌棄它們了。小郎就是聰明。”醜姑在旁笑道。 顧氏笑著點頭,一口氣喝了半碗茶,舒服的歎氣。 李徽在一旁坐著,看著顧氏曬得有些黑紅的臉。顧氏今年不過三十五六歲,但臉上已經生了許多皺紋。眉梢眼角裡帶著些憂愁。多年的寡居,加上生活的壓力,讓她顯得頗為蒼老。心中不禁為她有些難過。 “我兒看著我作甚?看的娘都不自在了。”顧氏笑了起來。 李徽道:“娘辛苦了,孩兒不孝,讓您這般辛苦,著實不該。心中甚為慚愧。” 顧氏一愣,訝異的看著李徽。這話她在兒子口中可一次沒聽到過。李徽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跟自己說這樣的話。兒子懂事之後,一直抱怨出身貧賤,受人欺淩,對自己說話也並不客氣。 但是自己並不怪他,因為自己對他的愛是無私的,不求任何回報的。不但不怪他,而且在他抱怨的時候還會覺得愧疚。他從小沒有父親,從小便受人冷遇,有些過頭的話便也原諒了他了。 “徽兒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娘辛苦些怕什麼?隻要咱們一家子都好好的,那便好了。”顧氏柔聲道。 李徽道:“孩兒成年了,今後我不能讓娘和醜姑辛苦了。孩兒得擔起責任來,養活娘和醜姑。” 顧氏和醜姑都笑了起來,李徽忽然說出這些話來,在她們聽來雖然感動,但是也覺得有些好笑。在她們眼中,李徽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這些話也隻是幼稚的話罷了。 “我兒長大了,也懂事了。不過,家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娘會安排好的。我兒在家塾之中好好的讀書便是。”顧氏微笑道。 李徽皺眉道:“家塾我不打算去讀了,也沒什麼大用。” 顧氏嗔道:“這是什麼話?隻要我兒有學識,娘便可以求主家安排個好差事,將來便衣食無憂啦。” “再娶個賢惠的女子,生幾個孩兒,那便和美了。”醜姑在旁點頭笑道。 顧氏笑道:“是啊,這一兩年娘便留意著,看有沒有好人家的小娘子,請人為我兒說合。娘等著抱孫子呢。不要胡思亂想了。” 李徽皺著眉頭道:“母親大人,我不打算一輩子寄人籬下。這麼多年來,難道您還沒受夠麼?” 顧氏連忙左右四顧,生恐被人聽見。好在此刻已經是暮色四合,夕陽落了山,左近一無聲息,天空中已經星光乍現。 “莫要瞎說,徽兒,娘便是顧家的人,怎麼能叫寄人籬下?主家收容我們母子,已經是恩德。咱們不能說那樣的話。娘知道你受了些委屈,主家那些小郎君們說了些難聽的話,你心裡不高興。但也不能說那樣的話。要記著人家的好,不要計較一些言語。要大度些才是。”顧氏低聲道。 李徽低頭沉吟片刻,開口道:“娘教誨的是,但是,這家塾孩兒不打算上了。孩兒明日便出去找事做。哪怕背柴抗包也可以。孩兒心意已決,請娘應允。” 顧氏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裡想:你能做得了什麼事啊,外邊那些苦差事你也做不了啊,你是能背柴還是能擔擔?我的兒啊,你不知人世之艱難啊。 但這些話,自然是說不出口來,那會傷了兒子的自尊心。況且兒子是想分擔家中的擔子,這份心意是好的,也不能打擊他。說來說去,還是家境不好,怪隻能怪自己。 顧氏心中又將一切責任歸咎於自己身上了。 晚飯端了上來,這頓飯吃的有些沉悶。顧氏心裡擔心兒子的想法,想著如何打消兒子的想法。而李徽卻神色自若,吃的很香甜,似乎已經決意要出去做苦力了。 但其實,李徽心裡明白,自己可做不了那些事情。 這兩天李徽已經想的很清楚了,東晉這個時代是個階級固化的時代,普通人很難有機會突破自己的命運。這裡沒有科舉製度,有的隻是一種叫做‘九品中正製’的察舉製度。便是由朝廷任命的中正官負責選拔評定人才,加以任用。 聽起來似乎很不錯,但中正製度為世家大族所掌控,世家大族子弟優先選拔,這已經是公開的為所有人都默認的規則。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便是這種情形的真實寫照。 李徽雖然在顧氏家塾之中讀書至今,但是這種讀書對顧氏主家子孫而言是有意義的,對自己而言並無任何實際的意義。自己一個外姓人,書讀得再好也是沒有機會進入仕途的。 李徽已經十七歲了,雖非達到弱冠成年的年紀,但其實已經被視為是成年男子。況且,李徽身體裡的靈魂已是二十六歲的成年男子,又有著比這個時代多了一千六百年的見聞和資曆,根本沒必要在家塾中浪費時間。 以自己目前的家境,似乎也沒有條件去做生意。李徽不是沒想過和讀過的穿越小說的主角一樣去造肥皂,造香水,開飯館什麼的,賺個盆滿缽滿。但顯然這是不現實的。 一來生計都困難,哪來的資本折騰。二來,這些玩意自己都不會,根本無從下手。早知要穿越的話,自己怎也要學幾門賺錢的手藝帶過來。可惜自己除了一些常識知識之外,自己在大學裡學的那些專業知識在這年頭毫無用處。 李徽想的很清楚,穿越到此的第一要務不是想當然的瞎折騰,而應該了解時代的規則,適應這個時代的規則並且想辦法利用這些規則。 所以,其實李徽並不像他說的那樣,似乎對顧家諸多不滿,而要離開顧家自己去闖蕩一番。相反,他的真實想法反而是要依靠顧家這棵大樹。在這裡,多少他和吳郡顧氏還是有些瓜葛的,但一旦離開顧家,那便什麼都不是了。 之所以和母親說要出去找事做,不過是為了讓母親同意他不再去家塾讀書的一個試探罷了。因為,李徽心裡明白,母親定是不肯讓自己出去做苦力的。這樣,自己便能和她商議一下接下來的事情了。 晚飯後,醜姑捧了碗筷去收拾,李徽為顧氏倒了一杯棗花茶陪她坐在桌旁。晚間暑氣消散,涼風習習。天上繁星點點,院子裡夏蟲唧唧鳴叫著。 幾隻螢火蟲在空中飛舞來去,振翅之時,明滅閃爍。李徽看著出神,後世除了小時候見過,其後便再沒有見過螢火蟲飛舞的情景了。 “徽兒,你若當真不肯去家塾讀書,娘也依著你。但是,出去做事是不成的。你身子從小便柔弱,做不得那些重事,傷了筋骨,累壞了身子那便不好了。你想讓娘天天擔心你麼?”顧氏將一口甜香的水緩緩咽下,輕聲說道。 李徽轉過頭來道:“孩兒自然不願讓您擔心,但是孩兒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在家裡靠著娘做事養活。我必須得找事做。” 顧氏沉吟道:“要不這樣,明日我去求求主家。問問主家有無什麼差事適合我兒去做。哪怕是跑跑腿,當個跟班隨從,也是好的。總比在外邊做苦力要好。娘也能放心。” 李徽點頭道:“也好。” 顧氏輕歎一聲,沉吟道:“不過,此事未必能成。主家肯不肯答應,娘也沒有把握。畢竟……畢竟……” 顧氏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李徽心裡卻明白她要說什麼。她雖然名義上是吳郡顧家之人,其實並不能左右什麼。吳郡顧家跟她其實沒有什麼關係。 “娘,不用有太多顧慮,試一試便是。成不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天無絕人之路,總是有辦法的。”李徽輕聲道。 顧氏微微點頭,心裡盤算著,既然要求,明日便去求主家二房二伯父顧謙。他還算和善,當年也是他發話留下自己母子在吳郡的。自己帶著四歲的徽兒回來的時候,主家許多人可是不同意的,要自己改嫁他人。或許這件事,二伯父顧謙能夠再幫自己一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