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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的慶功宴在攻下壽陽城後的第二天傍晚舉行。雖然此戰其實桓溫的兵馬也死傷超過八千人,其實隻能算是一場慘勝。但在宴席上,桓溫自吹自擂,眾將歌功頌德,似乎完成了一場了不得的偉業一般。
事實上,這場叛亂便是由桓溫引發,本來根本不必有這場造成數萬軍民死傷的戰爭。但桓溫引以為榮。
酒席之後,喝的醉醺醺的桓溫帶著郗超去看了已經被梟首的袁真的頭顱。那頭顱被割下來放在一個木盒子裡,準備第二天一早送往京城,呈現給朝廷的。
就在袁真血淋淋的頭顱旁邊,桓溫噴著酒氣發出了慨歎。
“哎,猶記得袁真音容笑貌,現在卻落得如此下場,景興啊,你說這世上的人都是怎麼了?為何便不能順從局麵,安守本命?偏偏要做不自量力隻是?袁真和我有舊交。你應該是知道的,幾年前他為了討好老夫,送給老夫三名美女,都是他寵愛的姬妾。桓玄之母阿馬便是其中之一。以他和老夫的交情,隻需對老夫低頭,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郗超當然知道此事。當初袁真為討好桓溫,送了三名姬妾給桓溫,都是他最為寵愛的女子。其中一名叫阿馬的,為桓溫還生了個大胖小子名叫桓玄。桓溫老年得幼子,對桓玄寵愛之極。
“桓公說的是啊,這世
上的人便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不肯順應局勢,偏偏要倒行逆施。須知命數大道,浩浩湯湯,無可阻擋。人都要學會順應大勢人心,其實便也是順應天意。那袁真偏偏不懂這一點,偏要和桓公作對,不知妥協,才落得如此下場。可悲,可歎。”郗超點頭道。
桓溫嗬嗬而笑道:“這世上的人,若都如景興這般睿智便好了。”
郗超笑道:“似景興這樣的人可不多,桓公怕是想多了。大多數人,可都想反著來,都想成為逆流呢。桓公也不是不知道我大晉這些人的習氣,越是特立獨行者,越是吸引人的目光,越是名氣大。有些人甚至以為,對抗桓公這樣的人,才顯得他們有風骨,才能獲得讚美之聲。”
桓溫冷笑道:“一群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輩,老夫看的多了。老夫遲早讓他們跪著來向老夫賠笑諂媚。又或者,老夫把他們全部趕到竹林裡**去。他們也彆吃飯了,啃竹筍喝溪水便是。”
郗超嗬嗬笑道:“也許那樣的話,倒是正合他們的心意了。”
桓溫瞪了郗超一眼道:“景興,這幫人不足為慮,老夫可不在乎他們心裡怎麼想。老夫在乎的是王謝和天下大族怎麼想。老夫知道,攻鄴城失利之事,對老夫的聲望影響甚大。這一次,我們攻克壽春,拿了袁真叛賊,五萬叛軍被我們全殲於此,這總讓他們滿意了吧?可洗刷坊頭之敗的恥辱了吧?這回他們沒話說了吧?”
郗超肅容道:“桓公是說醉話,還是當真心裡這麼想?”
桓溫道:“怎麼?難道不是麼?老夫在壽陽的勝利不夠輝煌麼?”
郗超苦笑道:“桓公看來真的喝醉了。此戰完全不能挽回坊頭之敗造成的影響。王謝等人可不在乎什麼袁真。他們隻會認為,桓公是逼反袁真,奪豫州之地罷了。此戰不但不能立威,反而會讓他們更加的緊張。桓公想以此得到他們的諒解和擁護,讓他們感念桓公維護大晉的功勞,那便完全錯了。”
桓溫皺眉道:“你是說,他們反而會對老夫更加的防備?”
郗超看著桓溫道:“桓公,其實依景興所想,桓公其實已經無需再要強行得到他們的認可了。豫州已然在手,江左大鎮已然儘在桓公手中。桓公有豫州之便,江州之錢糧,荊州徐兗之兵,已然完全掌控局麵。既已如此,何必還要苦苦尋求那些人的認同?非要得到他們的認可和讚揚?景興認為,完全可以換一種思路。”
桓溫撫須慢慢踱步沉吟,不置可否。
郗超沉聲道:“桓公,當今大晉,王謝孤高,庾氏自大,天下士族,皆效其習氣以為榜樣。景興說句桓公不愛聽的話,慢說桓公挫敗於坊頭,便是桓公收複中原之地,也得不到他們的真正認可。在這些人眼中,桓公永遠無法和謝安石王茂宏等人比肩。桓公的心思景興其實很清楚,桓公無非是想得王謝大族支持,一切水到渠成罷了。但在景興看來,卻是癡心妄想。桓公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這些,他們絕不會擁戴桓公的。”
桓溫雙目如電瞪著郗超道:“景興,你怕昏了頭了。”
郗超拱手道:“桓公,景興對桓公忠心不二,這些話其實也是景興一直想向桓公說的。今日不妨開誠布公的說出來。若桓公認為景興妄言,我不說了便是。以後也不會再提半個字。”
桓溫皺眉沉思,半晌緩緩道:“那麼,依景興看來,老夫豈非是白費氣力?”
郗超沉聲道:“桓公,聖人出世,立德立威。但光以德行感召世人是不成的。若天下人頑固不化,便當立威以懾之。威德並重,方可令冥頑之人轉變。景興有兩妾,景興愛之,二人恃寵生驕,對景興的話反而不理不睬。直到景興身邊一婢對景興不敬,被我酒醉後斬殺之後,那二妾自此待我如上賓,也不敢吵鬨驕縱了。雖然這兩件事相差甚遠,但景興認為,這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施恩和立威並不矛盾。桓公若不展現強大的實力和威嚴,他們便不會懼怕桓公,便以為桓公隻會跟他們講道理。而隻講道理,卻又是講不通的。”
桓溫伸手搭在裝著袁真頭顱的木盒上輕輕敲擊,緩緩道:“老夫不能率兵搶奪,那會天下大亂的。老夫不希望走到那一步,那可能會導致不可收拾的後果。不到萬不得已,老夫不能那麼做。”
郗超微笑道:“景興知道桓公的心思,景興的意思並非要桓公搶奪,而是要他們明白,應該主動的將桓公要的東西送上來。”
桓溫道:“你彆跟老夫繞彎子,依你之見。老夫當如何?”
郗超收起笑容,緩緩道:“景興建議桓公,效伊尹霍光之行,震懾天下,立威於豪族。讓他們明白,桓公不是不能做一些事,而是不願罷了。”
桓溫神色震動,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