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蘊在徐州呆了許久,當知徐州之事如何。在你看來,李徽在徐州做的如何呢?”謝安顧左右而言他。
謝道韞想了想道:“我不懂國家大事,也不懂治民理政之事。但以道蘊淺薄的認知而言,李徽在徐州所為之事,著實是我未曾在其他地方見識過。我還沒見過1個人如此關心民生,如此體恤民情,對百姓的衣食溫飽如此在乎的。許多事,隻能用匪夷所思來形容。李徽他為了能讓徐州變好,當真是殫精竭慮。上上下下的官員也都如此。”
謝安點頭道:“是啊,老夫早有耳聞。去年老夫派人去了解了1下,徐州的變化已經超出了老夫的意料。南徐州數郡之地的富庶已經接近江南之地。確實是不可思議的變化。據老夫所知,幾年前徐州還是1片貧瘠之地,百姓貧苦,4處逃難。短短數年,變化如此之大,令人咂舌。”
謝道韞微笑道:“這倒是真的,我這幾年6續在徐州居住,親眼看著徐州的百姓從貧困到富足,看著人變多了,路變平了,車馬變多了,街市變繁華了。我是見到了這1切的。確實……確實不同尋常。”
謝安點頭道:“你既這麼說,跟老夫所知的情形便對上了。李徽果然非同小可,這樣的徐州在他手中都能如此,當年他若留在京城,協助老夫治理大晉政務的話,我大晉或許也大變了模樣了。”
謝道韞微笑道:“那可不1樣。在朝廷做事,處處掣肘,怎可相提並論。在徐州,他想怎麼乾便怎麼乾,又有1幫誌同道合之人幫著他,自然可以起到成效。若在京城,怕是什麼也做不成。”
謝安沉吟點頭道:“處處掣肘,嗯,道蘊這話說到了點子上了。也許這便是李徽不願留在老夫身邊的原因吧,他是大智慧之人,看得清這些。然則,據道蘊看來,李徽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我的意思是,牧守1方百姓,固然希望治下之民安居樂業。但李徽的所作所為,似乎不僅於此。不知道蘊可知他心中所想。他……到底想要乾什麼?”
謝道韞愣了愣,她是絕頂聰慧之人,自然知道謝安問這話的意圖。就像外邊的諸多傳言1樣,4叔對李徽的用心顯然也是有些懷疑的,他想知道李徽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謝道韞本想回避這個話題,但想了想還是決定回答他。
“4叔,道蘊和李徽也曾談論過1些話。李徽說,他所做的1切,不過是讓普通百姓能夠有最起碼的尊嚴。吃飽肚子,穿暖衣服,住上不漏風不漏雨的房子,這些都是1個人活著的最起碼的要求。他說,如果1個人連最起碼得活著的要求都不能滿足,那便是上位者的失職。他說,聖賢教導,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雖不能完全做到,但起碼能夠做到讓百姓有尊嚴的活著,不會為1日3餐,為衣不蔽體而憂愁。”
謝安點點頭道:“你相信他說的話麼?有人說他這麼做事沽名釣譽,收買人心之舉。有人說,他另有目的,你怎麼看?”
謝道韞輕聲道:“4叔,有句話叫做‘論跡不論心’。人心隔肚皮,誰能猜透?言語更是極容易欺騙他人的東西。但1個人的行動卻騙不了人。我不知道李徽的話可不可信,也不知道他內心所想。但我卻知道,他是真真切切的讓徐州的百姓們吃飽穿暖,讓徐州變得更好。徐州百姓們對他的愛戴讚譽,那也是他應得的。若說這是收買人心的話,道蘊倒是希望這種收買人心的人多1些。”
謝安皺眉點頭道:“好1個論跡不論心,倒是有道理。不過,論跡的話,李徽卻也做了許多不好的事呢。你可知道,他同慕容垂勾連之事?不可知道他的側室叫阿珠的,是慕容氏的女子?他對大晉可並不忠誠,未來,他要做些什麼,沒人知道。很可能,他會做出驚天動地之事,成為大晉的逆臣。”
謝道韞緩緩道:“我都知道。他全部跟我說了。他同慕容垂並非勾連,而是為了奪取北徐州之地達成的交易。據我所知,他為了救小玄進攻鄴城,和慕容垂翻臉了。他說,東府軍和慕容垂必有1戰。至於阿珠,嫁給李徽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1切都是巧合。這些事,我都是了解的,我也都告知了小玄。至於4叔說李徽會成為什麼逆臣之說,道蘊卻不知如何回答了。如果朝中都是司馬道子這些人的話,李徽必不會同他們同流合汙。如果說對抗朝廷便是逆臣的話,那麼項羽劉邦這些人豈非也都是逆賊?相較於秦而言,他們便是逆臣。道蘊並非說背叛大晉是好事,但如果1個朝廷連百姓都照顧不好,這樣的朝廷也早該滅了。1個朝廷連功勳之臣都不能容忍,都無法照顧尊重,那麼怎麼能怪彆人背叛他?”
謝安默然無語,神情似乎有些驚訝,又似乎有些釋然。
謝道韞這些話其實是大逆之言,謝安很吃驚這些話居然是從謝道韞口中說出來的。可見這幾年,謝道韞的思想也已經變化很大了,變得已經讓自己不認識了。
但於此同時,謝安也承認,這些並非完全是歪理。而從謝道韞的這些言語之中,謝安其實已經知道了1些事情。李徽確實已經有了野心,否則謝道韞不會說出這些話來。正是因為她了解李徽,所以才會為他辯解。
知道這1點之後,謝安反倒感到釋然了。有些事終究不是無風自起的,自己也早就覺察到了這1點,所以1直在對此防範,對李徽進行告誡。但現在,自己行將就木,也無力阻止這1切的發生了。
起碼,李徽是守信用的,他答應了自己,隻要自己活著,他便不會做出非分之事。起碼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這麼做。
“4叔,道蘊的話隻是個人所思所想,
若是說的不對,4叔莫要生氣。道蘊其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隻是4叔問了,道蘊才胡說了幾句。4叔莫要放在心上。”謝道韞說道。
謝安微笑搖頭道:“我怎會生你的氣。況且,你說的話也並非全然沒有道理。老夫隻是和你閒談而已,老夫也做不了什麼。”
謝道韞籲了口氣,笑道:“4叔還沒回答之前的問題呢。4叔為何覺得自己辛苦維持大晉是做了1件錯事呢?”
謝安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不想回答。因為答案有悖於他1生遵循的準則。隻是事到如今,才覺得自己準則似乎錯了。但是,他不能在人生的儘頭否定自己。
“4叔累了吧?回房歇息吧。”謝道韞沒有再追問,輕聲道。
謝道韞心裡覺得奇怪,4叔和自己說了這麼久的話,居然沒有劇烈的咳嗽,整個人的精神也似乎好了許多。這和叔母口中說的情形可大不相同。
“我不累,我也不想歇息。道蘊,我還有1些話想和你說。你莫催我。”謝安擺手道。
謝道韞隻得應了,轉頭吩咐人送些茶水來。她看到謝安的嘴唇有些乾裂,臉上帶著些潮紅,似乎是口渴了。
謝安並不渴,隻碰了碰茶水便起身繼續沿著回廊往前走。
謝道韞隻得跟在他身後,看謝安大袖飄飄木屐篤篤,心中隱約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自己天天跟在叔父後麵,跟著他跑來跑去,聽著他木屐的聲音,覺得頗為有趣。
而現在,4叔已經老了,木屐聲音也不像以前那麼清脆,帶著些拖遝之音了。不知4叔能不能挺過眼前這1關,若不能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道蘊,4叔有件事想求你。”謝安停住腳步,轉頭說道。
謝道韞忙道:“4叔但請吩咐便是,怎麼跟道蘊這般客氣。”
謝安笑道:“那老夫便不客氣了。道蘊,如果有1天……老夫的意思是……假如有1天,天下大亂的話。我謝氏門內子弟,還望你想辦法庇佑保護,不令他們顛沛流離,遭受罹難之苦。”
謝道韞1驚,道:“4叔何出此言?”
謝安道:“你隻答應老夫便是。”
謝道韞道:“那還用說麼?我怎會看著我謝氏子弟受苦。隻是,若有那麼1天,道蘊怕是也沒有能力保護他們。”
謝安笑道:“你會有辦法的,你會有辦法的。你答應了就好。”
謝道韞猛然明白了過來,謝安不是在求自己,而是在求李徽。他求自己,便是要自己求李徽庇佑謝氏後人。
“4叔怎會想到這些?大晉不至於如此吧。連我謝氏都無存身之處,天下豈非大亂?”謝道韞道。
謝安沉聲道:“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老夫當然不希望看到這些事發生,可是誰知道呢。老夫本該放下1切的,可是,終究放不下1些東西。總想要安排妥當。”
謝道韞輕聲道:“4叔放心,道蘊但有1條命在,定不會容我謝氏子弟遭受苦楚。”
謝安微笑點頭,轉頭又行。
……
就這樣,謝安在東山彆墅之中走走停停,不時同謝道韞交談,話題雜亂,無所不包。1會談及朝中政局,1會談及謝家之事,1會談徐州之事,1會又談音律琴棋。
謝安1向是個健談之人,但在謝道韞看來,今日4叔的話顯得特彆多,特彆密,特彆的瑣碎。仿佛有說不完的話1般。
謝安見過了在會稽家中的所有人,甚至還去探望了同樣病臥在床的謝瑤,安慰他好生養病雲雲。家中的1草1木,他經過之後都要把玩欣賞1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