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撩起盔甲,裡邊穿的是一件舊衣,隻是缺了一角。那正是謝玄第二次斷袍之後的那件衣服。那衣角當時李徽並沒有保存,所以依舊斷了一角。
“袍斷義不斷,我和謝兄的情義,超越生死輪回。”李徽沉聲道。
謝玄點頭而笑,露出腰間短劍道:“這柄劍,是你所贈,我也待在身邊。”
兄弟二人把臂而笑,心中皆安。
“兄長不是有話要吩咐麼?請說。”李徽提醒道。
謝玄哦了一聲,微笑道:“其實也不必說了,我死之後,你一定會照顧好我謝家上下的。我擔心的隻是這些罷了。”
李徽點頭道:“那確實不必多言。我自然會當他們為自家人。”
謝玄點頭道:“我死之後,賢弟請多來探望。你知道,我喜歡熱鬨的,我可不想孤零零的呆著。”
李徽輕聲道:“放心,我會帶著淮兒和弘兒常去看你。淮兒是你義子,弘兒是你外甥,他們自然會為你燒紙進香。”
謝玄嗬嗬笑道:“那可熱鬨了。你也要和阿姐常去看我。阿姐恐會因我之死而悲傷,你告訴她,不必悲傷,下一世,我還是她的弟弟,請她多保重。”
李徽道:“
我會的。”
謝玄又道:“你要善待阿姐,她很不容易。將來……希望你給她個好的歸宿。”
李徽點頭。
謝玄道:“我北府軍兄弟,希望你也多照顧些。其實交到你手中自然是好,但是……我希望我謝家能夠有所憑障。另外,我明說了便是,我還是不希望你走那條路。但你無需在意我說的話,你自有主意,你一向是有城府的。我隻是不想讓北府軍成為……成為助你成事之軍,要知道,那是四叔同我建立的保護大晉的兵馬。倘隨你反了大晉,豈非……豈非是個笑話。”
李徽點頭道:“我明白。”
謝玄繼續道:“將來這世上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了。你將來會做什麼,也沒有人規勸你了。我隻能希望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希望賢弟你,一切順遂。”
李徽道:“多謝兄長”。
謝玄笑道:“你瞧我,我又說不再多言,卻又說了一大堆。嗬嗬,我將死之人,賢弟多擔待。”
李徽道:“我倒是希望兄長能夠一直說下去。”
謝玄一笑,卻閉了嘴。轉頭看向西邊,太陽已經落入地平線之下。就在那一瞬之間,四周的光線開始黯淡,暮色如潮水一般淹沒了一些,山野晦暗,謝玄的臉也變的灰暗。
“哎,想我謝玄一生,報複遠大,自視甚高,然而,卻也沒有什麼成就。今日斃命於此,心中當真不甘。我自可說看淡生死。但死亡來時,又有幾人能看淡?我年少時,四叔問我自比何如,我說我是芝蘭玉樹,將來必為謝氏光大門楣,令世人讚譽。四叔很高興,誇讚於我。如今,我做到了麼?四叔對我還滿意麼?恐怕他很失望吧。我曾立誌為大晉做些什麼,想要為大晉收複故土,儘忠以報。我做到了麼?怕是也沒做到吧。哎,這麼一想,我這一生遺憾頗多,可惜無法彌補了。”謝玄的聲音暗啞,像是對李徽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
李徽輕聲道:“謝兄,人這一生,豈能無憾?活得精彩足矣。謝兄這一生是精彩的,這已經足夠了。謝兄攻壽陽,手刃袁真之子袁愛之,大破之。建軍北府,從無一兵一卒,到北府軍人才濟濟威震天下。戰淮南,數萬北府軍力敵數十萬秦軍,戰場之上,槍挑苻融。北伐之戰,攻至鄴城城下,迫的慕容垂倉皇救援。於國,謝兄無愧於忠,於家,謝兄無愧於孝,於朋,謝兄無愧於義,於軍,謝兄無愧於勇。謝兄這一生還不夠精彩麼?還不夠滿意麼?”
謝玄聞言,轉身看向李徽,雙目爍爍。忽而大笑道:“可不是麼?我這一生還不夠精彩麼?值了,值了。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哈哈哈哈。”
謝玄笑聲爽朗,忽而戛然而止,整個身子向後倒去。李徽忙上前一把扶住。
“兄長,兄長。”李徽叫道。
謝玄滿臉灰敗之色,低聲道:“賢弟,我去了。你,好好的。”
李徽連連點頭,隻覺得謝玄的手無力鬆脫,雙目緊緊的閉上。
李徽眼中淚水湧出,發出淒厲的大叫之聲。
周圍諸葛侃高衡謝玩等人聞聲而至,謝玩流淚上前,探謝玄鼻息,卻已全無。一時間北府軍八乾將士得知消息,紛紛跪在山野雪地之中痛哭嚎啕。
一代英傑,大晉名帥謝玄,就此謝幕。
當此之時,東方殘月升起,冷月薄雲之下的大地一片蒼茫。朔風如刀,直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