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走吧,跟曹丕走吧,離這些戲弄人的討厭鬼遠遠的!我心想道。
於是我們二人繼續牽馬往外走,待行至轅門外時,營中恰巧開宴。曹操在露天的場地設了一高台,二曹帶領的軍士已經開始在台上擊鼓行舞,絲竹管弦並作。我、曹丕還有一眾隨侍皆翻身騰躍,乘上馬背,遙遙在轅門外遠望著。
那天我記得很清,正是十一月初九,天氣嚴寒,卻沒有下一點雪。隻見一身戎裝的曹植,他神采奕奕地立於台央,端起酒樽,向曹營諸將及各單於敬酒。敬酒罷,取過無弦之弓,在眾軍士的擁簇下,跳起了一支陣前胡舞,開始洋洋灑灑地吟誦一首和樂的詩篇: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
邊城多警急,虜騎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此詩一出,三軍振奮,末尾幾句更是將全軍氣氛凝聚到了頂點。台下虎踞的將士紛紛朝天持戈,高聲大喝: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
將士們的喊聲震天,傳至轅門仍十分響亮。
我知道,這首名揚後世的《白馬篇》就此誕生——在風沙怒卷的塞外軍旅,文武僚屬拚死衛疆的搏殺中;在血雨腥風的白狼戰場,張遼一騎當先,斬殺蹋頓的猛戰中!
烏丸鮮卑同出一族。曹操的用意很明顯了,他在高台上笑得愈發驕傲得意,便越襯得台下眾單於名王臉色難堪。他讓兒子曹植當眾獻詩,是警告,是內涵,更是展示大漢雄師衛國殺敵的決心!讓烏丸之族再不敢勾連中原人以略侵邊地百姓!
大展英姿的曹植,在獻詩《白馬篇》後,傲慢施禮,轉身正要與那群軍士再獻一支胡舞,卻一個眼神與我遙遙對上。
“‘三河少年,風流自賞’,吾又何必自作多情留戀?”我坐在馬背上,最後看了他一眼,似乎從那雙靈動的眼睛中看到了失落之色,可隨即便打消了顧慮,我輕笑一聲,即刻調轉馬頭,揚鞭驅策前行。
“子桓哥,咱們走吧!”
身後是宴台鑼鼓喧天,可再大的熱鬨,也與我無關。我知道,此番興許,是我與曹植和曹操的最後一麵了。可我不去想,隻縱馬快奔,穩穩當當地護送著靈柩車隊離營而去。
當行至易水邊,隻能遠遠地瞧見一個轅門時,我忽然拽緊馬韁,馭馬停駐,延頸回望,一眼遊觀四野荒地,頓時慨歎不已,悵然傷神。
“怎麼?後悔跟二哥出來了?”
曹丕也停下,開玩笑道:“‘回汝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啊——”
我笑著搖搖頭:“‘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話雖如此,可我崔纓到底有自己所珍愛的花類……芙蓉可為衣裳,蘭蕙便不可麼?我不信命,我偏要自己給自己做一件‘新衣’。”
曹丕聽得雲裡霧裡,可我已策馬馳奔,再不回頭。
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我很抱歉,生而為人,我如此無能,不能扭轉曹植對我的偏見,沒有本事讓一個古人接受來自後世的獨立女性,沒有能耐在短時間內讓曹植了解真實的我。
可我依然是我,我不為任何人而改變原則。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初九,我和曹丕,領著靈柩和墓碑的車隊,渡過易水——那個四百年前,燕國太子丹曾設祖取道,餞彆荊軻的地方。
遙想昔日,我也曾與某某並駕而行,越過易水。
易水猶在,昔人已歿。
易水河畔,何人縱馬踟躕蘭皋椒丘?
悵!悵!悵!
“軻既就車而去,終已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