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上篇
低溫藝術家
是冰雪藝術節把低溫藝術家引來的。這想法雖然荒唐,但自海洋乾涸以後,顏冬一直是這麼想的,不管過去多少歲月,當時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
當時,顏冬站在自己剛剛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圍都是玲瓏剔透的冰雕,向更遠處望去,雪原上矗立著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築,這些晶瑩的高樓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陽光。這是最短命的藝術品,不久之後,這個晶瑩的世界將在春風中化做一汪清水,這過程除了帶給人一種淡淡的憂傷外,還包含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許是顏冬迷戀冰雪藝術的真正原因。
顏冬把目光從自己的作品上移開,下定決心在評委會宣布獲獎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長出一口氣,抬頭掃了一眼天空,就在這時,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溫藝術家。
最初他以為那是一架拖著白色尾跡的飛機,但那個飛行物的速度比飛機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轉了一個大彎,那尾跡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筆在藍天上隨意地劃了個勾,在勾的未端,那個飛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顏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跡從後向前漸漸消失,像是被它的釋放者吸回去似的。
顏冬仔細地觀察尾跡最後消失的那一點,發現那點不時地出現短暫的閃光,他很快確定,那閃光是一個物體反射陽光所至。接著他看到了那個物體,它是一個小小的球體,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識到那個球體並不小,它看上去小隻是因為距離的原因,它這時正在飛快地擴大。顏冬很快明白了那個球體正在從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來,周圍的人也意識到了這點,人們四散而逃。顏冬也低頭跑起來,他在一座座冰雕間七拐八拐,突然間地麵被一個巨大的陰影所籠罩,顏冬的頭皮一緊,一時間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預料的打擊並未出現,顏冬發現周圍的人也都站住了腳,呆呆地向上仰望著,他也抬頭看,看到那個巨大的球體就懸在他們百米左右的上空。它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球體,似乎在高速飛行中被汽流衝擊得變了形:向著飛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麵,另一半則出現了一束巨大的毛剌,使它看上去像一顆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體積很大,直徑肯定超過了一百米,像懸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麵上的人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急劇下墜的球體在半空中急刹住後,被它帶動的空氣仍在向下衝來,很快到達地麵,激起了一圈飛快擴大的雪塵。據說,當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觸摸西方人帶來的冰塊時,總是猛抽回手,驚叫:好燙!在顏冬接觸到那團下墜的空氣的一刹那,他也產生了這種感覺。而能使在東北的嚴寒露天的人產生這種感覺,這團空氣的溫度一定低得驚人。幸虧它很快擴散了,否則地麵上的人都會被凍僵,但即使這樣,幾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凍傷。
顏冬的臉已由於突然出現的嚴寒而麻木,他抬頭仔細觀察那個球體表麵,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質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冰,這懸在半空中的是一個大冰球。
空氣平靜下來之後,顏冬吃驚地發現,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圍居然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藍天的背景前顯得異常潔白,並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但這些雪花隻在距球體表麵一定距離內出現,飄出這段距離後立刻消失,以球體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盞街燈照亮了周圍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一個清脆的男音從冰球中傳出,“我是一名低溫藝術家!”
“這個大冰球就是你嗎?”顏冬仰頭大聲問。
“我的形象你們是看不到的,你們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凍場凍結空氣中的水份形成的。”低溫藝術家回答說。
“那些雪花是怎麼回事?”顏冬又問。
“那是空氣中氧和氮的結晶體,還有二氧化碳形成的乾冰。”
“你的冷凍場真曆害!”
“當然,就像無數隻小手攥緊無數顆小心臟一樣,它使其作用範圍內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運動。”
“它還能把這個大冰團舉在空中嗎?”
“那是另一種場了,那是反引力場。你們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種形狀的小鏟和小刀,還有噴水壺和噴燈,有趣!為了製作低溫藝術品,我也擁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幾種力場,種類沒有你們的這麼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創作冰雕嗎?”
“當然,我是低溫藝術家,你們的世界很適合進行冰雪造型藝術,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早已存在這種藝術,我很高興地說,我們是同行。”
“你從哪裡來?”顏冬旁邊的另一位冰雕作者問。
“我來自一個遙遠的、你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遠不如你們的世界有趣。本來,我隻從事藝術,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這樣一個展覽會,看到這麼多的同行,我產生了交流的願望。不過坦率地說,下麵這些低溫作品中真正稱得上是藝術品的並不多。”
“為什麼?”有人問。
“過分寫實,過分拘泥於形狀和細節,當你們明白宇宙除了空間什麼都沒有,整個現實世界不過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間時,就會看到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過,嗯,這一件還是有點兒感覺的。”
話音剛落,冰團周圍的雪花伸下來細細的一縷,仿佛是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漏鬥流下來的,這縷雪花從半空中一直伸到顏冬的冰雕作品頂部才消失。顏冬踮起腳尖,試探著向那縷雪花伸出戴著手套的手,在那縷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種灼熱感,他急忙抽回來,手已經在手套裡凍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嗎?”顏冬用另一支手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我沒有用傳統的方法,也就是用現成的冰塊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個由幾大塊薄膜構成的結構,在這個結構下麵長時間地升騰起由沸水產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麵凍結,形成一種複雜的結晶體,當這種結晶體達到一定的厚度後,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現在看到的造形。”
“很好,很有感覺,很能體現寒冷之美!這件作品的靈感是來自……”
“來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嚴冬的淩晨醒來,你朦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滿了冰晶,它們映著清晨暗藍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夢的產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溫藝術家周圍的雪花歡快地舞動起來,“我的靈感也被激發了,我要創作!我必須創作!!”
“那個方向就是鬆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塊冰,或者……”
“什麼?你以為我這樣的低溫藝術家,要從事的是你們這種細菌般可憐的藝術嗎?這裡沒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麵上的人類冰雕藝術家們都茫然地看著來自星際的低溫藝術家,顏冬呆呆地說:“那麼,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龐大的機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線方向飛行,這是有史以來最混雜的一個機群,它由從體型龐大的波音巨無霸到蚊子似的輕型飛機在內的各種飛機組成,這是全球各大通訊社派出的采訪飛機,還有研究機構和政府派出的觀察監視飛機。這亂哄哄的機群緊跟著前麵一條短粗的白色航跡飛行著,像一群追趕著牧羊人的羊群。那條航跡是低溫藝術家飛行時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後麵的飛機快些,為了等它們它不得不忍受這比爬行還慢的速度(對於可隨意進行時空躍遷的它,光速已經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說這會使自己的靈感消失的。
對於後麵飛機上的記者們通過無線電喋喋不休的提問,低溫藝術家一概懶得回答,他隻有興趣同坐在一架中央電視台租用的運十二上的顏冬談話,於是到後來記者們都不吱聲了,隻是專心地聽著這一對藝術家同行的對話。
“你的故鄉是在銀河係之內嗎?”顏冬問,這架運十二距離低溫藝術家最近,可以看到那個飛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跡的頭部時隱時現,這航跡是冰球周圍的超低溫冷凝大氣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時飛機不慎進入這滾滾掠過的白霧中,機窗上立刻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白霜。
“我的故鄉不屬於任何恒星係,它處於星係之間廣漠的黑暗虛空中。”
“你們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們沒有星球,低溫文明起源於一團暗物質雲中,那個世界確實很冷,生命從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中艱難地取得微小的熱量,吮吸著來自遙遠星係的每一絲輻射。當低溫文明學會走路時,我們便迫不及待地進入銀河係這個最近的溫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也必須保持低溫狀態才能生存,於是我們成了溫暖世界的低溫藝術家。”
“你指的低溫藝術就是冰雪造型嗎?”
“哦,不不,用遠低於一個世界平均溫度的低溫與這個世界發生作用,以產生藝術效應,這都屬於低溫藝術。冰雪造型隻是適合於你們世界的低溫藝術,冰雪的溫度在你們的世界屬於低溫,在暗物質世界就屬於高溫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槳也屬於低溫材料。”
“我們之間對藝術美的感覺好像有共同之處。”
“不奇怪,所謂溫暖,不過是宇宙誕生後一陣短暫的痙攣所產生的同樣短暫的效應,它將像日落後的暮光一樣轉瞬即逝,能量將消失,隻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這麼說,宇宙最終將熱寂?!”顏冬聽到耳機中有人問,事後知道他是坐在後麵飛機上的一位理論物理學家。
“不要離題,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冷冷地說。
“下麵是海了!”顏冬無意間從舷窗望下去,看到彎曲的海岸線正在下麵緩緩移過。
“再向前,我們要到最深的海洋,那裡便於取冰。”
“可哪兒有冰啊?”顏冬看著下麵廣闊的藍色海麵不解地問。
“低溫藝術家到哪裡,哪裡就會有冰。”
低溫藝術家又向前飛行了一個多小時,顏冬從飛機上向下看,下麵早已是一片汪洋。這時,飛機突然拉升,超重使顏冬兩眼一黑。
“天啊,我們差點撞上它!”飛行員大叫,原來低溫藝術家突然停下了,後麵的飛機都猝不及防地紛紛轉向。“媽的,慣性定律對這家夥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間減到零,按理說這樣的減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飛行員對顏冬說,同時拔轉機頭,與彆的飛機一起,浩浩蕩蕩地圍繞著懸在空中的冰球盤旋著。靜止的冰球又在空氣中產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於高空中的強風,雪花都被吹向一個方向,像是冰球隨風飄舞的白發。
“我要開始創作了!”低溫藝術家說,沒等顏冬回話,它突然垂直附落下去,仿佛在空中舉著它的那支無形的巨手突然放開了。飛機上的人們看著它以自由落體越來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麵藍色的背景中,隻能隱約看到它在空氣中拉出的一道霧化痕跡。很快,海麵上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後有一圈波紋在擴散。
“這個外星人投海自殺了。”飛行員對顏冬說。
“彆瞎扯了!”顏冬拖著東北口音白了飛行員一眼,“飛低些,那個冰球很快就要浮起來了!”
但冰球並沒有浮出來,在那個位置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個白點,這白點很快擴大成一個白色的圓形區域。這時飛機的高度已經很低,顏冬仔細觀察,發現那白色區域其實是覆蓋海麵的一層白色霧氣。白霧區域急劇擴大,加上飛機在繼續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麵全部冒起了白霧。這時顏冬聽到了一個聲音,像連續的雷聲,又像是大地和山脈在斷裂,這聲音來自海麵,蓋住了引擎的轟鳴聲。飛機貼海飛行,顏冬向下仔細觀察白霧下的海麵,首先發現海麵反射的陽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剛才那樣呈剌目的碎金狀;他接著看到海的顏色變深了,海麵的波浪變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撖他的是下一個發現: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動的。
“天啊,海凍了!”
“你沒瘋吧?”飛行員扭頭掃了他一眼說。
“你自個兒仔細看看……嗨,我說你怎麼還往下降啊?想往冰麵上降落?!”
飛行員猛拉操縱杆,顏冬眼前又一黑,聽到他說:“啊,不,媽的,真邪門兒了……”再看看他,一幅夢遊的表情,“我沒下降,那海麵,哦不,那冰麵,在自己上升!”這時他們聽到了低溫藝術家的聲音:
“你們的飛行器趕快讓開,彆擋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飛行器裡,我才不在乎撞著你們呢,我在創作中最討厭乾擾靈感的東西。向西飛向西飛,那麵距邊緣比較近!”
“邊緣?什麼的邊緣?”顏冬不解地問。
“我采的冰塊呀!”
所有的飛機像一群被驚飛的鳥,邊爬高邊向低溫藝術家指引的方向飛去,在它們下麵,因溫度突降產生的白霧已消失,深藍色的冰原一望無際。儘管飛機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飛機與冰麵的相對高度還是在不斷降低,“天啊,地球在追著我們呢!”飛行員驚叫道。漸漸地,飛機又緊貼著冰麵飛行了,凝固的暗藍色波濤從機翼下滾滾而過,飛行員喊道:“我們隻好在冰麵上降落了!我的天,邊爬高邊降落,這太奇怪了!”
就在這時,運十二飛到了冰塊的儘頭,一道筆直的邊緣從機身下飛速掠過,下麵重新出現了波光鱗鱗的液態海洋。這情形很像航空母艦上的戰鬥機起飛時,躍出甲板的瞬間所看到的,但後麵這艘“航母”有幾千米高!顏冬猛回頭,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藍色懸崖正在向後退去,這道懸崖表麵極其平整,向兩端延伸出去,一時還望不到儘頭;懸崖下部與海麵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麵形成的一條白邊。但這道白邊在顏冬看到它幾秒鐘後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條筆直的邊緣——大冰塊的底部已離開了海麵。
大冰塊以更快的速度上升,運十二同時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於海麵和空中的冰塊之間。這時顏冬看到了另一個廣闊的冰原,與剛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個極具壓抑感的陰暗的天空。
隨著大冰塊的繼續上升,顏冬終於在視覺上證實了低溫藝術家的話:這確實是一個大塊冰,一大塊呈規則長方體的冰,現在,它在空中已經可以完整地看到,這暗藍色的長方體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麵不時反射著陽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剌目的閃電。在由它構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幾架飛機在緩緩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樓邊盤旋的小鳥,隻有仔細看才能看到。事後從雷達觀測數據表明,這個冰塊的長為六十公裡,寬二十公裡,高五公裡,為一個扁平的長方體。
大冰塊繼續上升,它在空中的體積漸漸縮小,終於在心理上可以讓人接受了。與此同時,它投在海麵上巨大的陰影也在移動,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景象。
顏冬看到,他們飛行在一個狹長的盆地上空,這盆地就是大冰塊離開後在海中留下的空間。盆地四周是高達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類從未見過水能構成這樣的結構:它形成了幾千米高的懸崖!這液態的懸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在崩塌著,懸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進,它的表麵起伏不定,但總體與海底保持著垂直。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在縮小。
這是摩西開紅海的反演。
最讓顏冬震撖的是,整個過程居然很慢!這顯然是尺度的緣故,他見過黃果樹瀑布,覺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這海水懸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兩個數量級,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欣賞這曠世奇觀。
這時,冰塊投下的陰影已完成消失,顏冬抬頭一看,冰塊看去隻有兩個滿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顯眼了。
隨著海水懸崖的推進,盆地已縮成了一道峽穀,緊接著,兩道幾十公裡長五千米高的海水懸崖迎麵相撞,一聲沉悶的巨響在海天間久久回蕩,冰塊在海洋中留下空間完全消失了。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顏冬自語道。
“是夢就好了,你看!”飛行員指指下麵,在兩道懸崖相撞之處,海麵並未平靜,而是出現了兩道與懸崖同樣長的波帶,仿佛是已經消失的兩道海水懸崖在海麵的化身,它們分彆向著相反的方向分離開來。從高空看去波帶並沒有驚人之處,但仔細目測可知它們的高度都超過了兩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兩道移動的山脈。
“海嘯?”顏冬問。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顏冬再抬頭看,藍天上,冰塊已看不到了,據雷達觀測,它已成為地球的一顆冰衛星。
在這一天,低溫藝術家以同樣的方式又從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塊同樣大小的冰塊,把它們送入繞地球運行的軌道。
這天,在處於夜晚的半球,每隔兩三個小時就可以看到一群閃爍的亮點橫貫夜空飛過,與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細看,每個亮點都可以看出形狀,那是一個個小長方體,它們都在以不同的姿式自轉著,使它們反射的陽光以不同的頻率閃動。人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這些太空中的小東西,最後還是一名記者的比喻得到了認可:
“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兩名藝術家的對話
“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了。”顏冬說。
“我約你來就是為了談談,但我們隻談藝術。”低溫藝術家說。
顏冬此時正站在一個懸浮於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塊上,是低溫藝術家請他到這裡來的。現在,送他上來的直升機就停在旁邊的冰麵上,旋翼還轉動著,隨時準備起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冰麵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向腳下看看,藍色的冰層深不見底。在這個高度上晴空萬裡,風很大。
這是低溫藝術家已從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塊大冰中的一塊,在這之前的五天裡,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塊的速度從海洋中取冰,並把冰塊送到地球軌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塊塊巨冰在海中被凍結後升上天空,成為夜空中那越來越多的亮閃閃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塊。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嘯的襲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災難漸漸減少了,原因很簡單:海麵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變成圍繞它運行的冰塊。
顏冬用腳跺了跺堅硬的冰麵說:“這麼大的冰塊,你是如何在瞬間把它凍結,如何使它成為一個整體而不破碎,又用什麼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軌道上去?這一切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和想像。”
低溫藝術家說:“這有什麼,我們在創作中還常常熄滅恒星呢!不是說好了隻談藝術嗎?我這樣製作藝術品,與你用小刀鏟製作冰雕,從藝術角度看沒什麼太大的區彆。”
“那些軌道中的冰塊暴露在太空強烈的陽光中時,為什麼不溶化呢?”
“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麵覆蓋了一層極薄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隻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發熱頻段的光線都被反射,所以冰塊保持不化。這是我最後一次回答你這類問題了,我停下工作來,不是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下麵我們隻談藝術,要不你就走吧,我們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麼,你最後打算從海洋中取多少冰呢?這總和藝術創作有關吧!”
“當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談過自己的構思,要完美地表達這個構思,地球上的海洋還是不夠的,我曾打算從木星的衛星上取冰,但太麻煩了,就這麼將就吧。”
顏冬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顫抖,他問:“藝術對你很重要嗎?”
“是一切。”
“可……生活中還有彆的東西,比如,我們還需為生存而勞作,我就是長春光機所的一名工程師,業餘時間才能從事藝術。”
低溫藝術家的聲音從冰原深處傳了上來,冰麵的振動使顏冬的腳心有些癢癢:“生存,咄咄,它隻是文明的嬰兒時期要換的尿布,以後,它就像呼吸一樣輕而易舉了,以至於我們忘了有那麼一個時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維持生存。”
“那社會生活和政治呢?”
“個體的存在也是嬰兒文明的麻煩事,以後個體將溶入主體,也就沒有什麼社會和政治了。”
“那科學,總有科學吧?文明不需要認識宇宙嗎?”
“那也是嬰兒文明的課程,當探索進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將毫發畢現,你會發現宇宙是那麼簡單,科學也就沒必要了。”
“隻剩下藝術?”
“隻剩藝術,藝術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們還有其它的理由,我們要生存,下麵這顆行星上有幾十億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種要生存,而你要把我們的海洋弄乾,讓這顆生命行星變成死亡的沙漠,讓我們全渴死!”
從冰原深處傳出一陣笑聲,又讓顏冬的腳癢起來,“同行,你看,我在創作靈感洶湧膨湃的時候停下來同你談藝術,可每次,你都和我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真讓我失望,你應該感到羞恥!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顏冬終於失去了耐心,用東北話破口大罵起來。
“是句臟話嗎?”低溫藝術家平靜地問,“我們的物種是同一個體一直成長進化下去的,沒有祖宗。再說你對同行怎麼這樣,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沒有我的力量,你隻能搞細菌的藝術。”
“可你剛才說過,我們的藝術隻是工具不同,沒有本質的區彆。”
“可我現在改變看法了,我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可原來是一個平庸的可憐蟲,成天喋喋不休地談論諸如海洋乾了呀生態滅絕呀之類與藝術無關的小事,太瑣碎太瑣碎,我告訴你,藝術家不能這樣。”
“還是日你祖宗!!”
“隨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這時,顏冬感到一陣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麵上,同時,一股強風從頭頂上吹下來,他知道冰塊又繼續上升了。他連滾帶爬地鑽進直升機,直升機艱難地起飛,從最近的邊緣飛離冰塊,險些在冰塊上升時產生的龍卷風中墜毀。
人類與低溫藝術家的交流徹底失敗了。
夢之海
顏冬站在一個白色的世界中,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山脈都披上了銀裝,那些山脈高大險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於冰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中。事實上,這裡與那裡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這是馬裡亞納海溝,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蓋這裡的白色物質並非積雪,而是以鹽為主的海水中的礦物質,當海水被凍結後,這些礦物質就析出並沉積在海底,這些白色的沉積鹽層最厚的地方可達百米。
在過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溫藝術家用光了,連南極和格棱蘭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現在,低溫藝術家邀請顏冬來參加他的藝術品最後完成的儀式。
前方的山穀中有一片藍色的水麵,那藍色很純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間顯得格外動人。這就是地球上最後的海洋了,它的麵積大約相當於滇池大小,早已沒有了海洋那廣闊的萬傾波濤,表麵隻是蕩起靜靜的微波,像深山中一個幽靜的湖泊。有三條河流彙入了這最後的海洋,這是在乾涸的遼闊海底長途跋涉後幸存下來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長的河,到達這裡時已變成細細的小溪了。
顏冬走到海邊,在白色的海灘上把手伸進輕輕波動著的海水,由於水中的鹽分已經飽和,海麵上的波浪顯得有些沉重,而顏冬的手在被微風吹乾後,析出了一層白色的鹽未。
空中傳來一陣顏冬熟悉的尖嘯聲,這聲音是低溫藝術家向下滑落時衝擊空氣發出的。顏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個冰球,但由於直接從太空返回這裡,在大氣中飛行的距離不長,球的體積比第一次出現時小了許多。這之前,在冰塊進入軌道後,人們總是用各種手段觀察離開冰塊時的低溫藝術家,但什麼也沒看到,隻有它進入大氣層後,那個不斷增大的冰球才能標識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溫藝術家沒有向顏冬打招呼,冰球在這最後海洋的中心垂直墜入水麵,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後又出現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霧的區域從墜落點飛快擴散,很快白霧蓋住了整個海麵;然後是海水快速凍結時發出的那種像斷裂聲的巨響;再往後白霧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麵。與以住不同的是,這次整個海洋都被凍結了,沒有留下一滴液態的水;海麵也沒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鏡。在整個凍結過程中,顏冬都感到寒氣撲麵。
接著,已凍結的最後的海洋被整體提離了地麵,開始隻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麵幾厘米處,顏冬看到前麵冰麵的邊緣與白色鹽灘之間出現了一條黑色的長縫,空氣湧進長縫,去填補這剛剛出現的空間,形成一股緊貼地麵的疾風,被吹動的鹽塵埋住了顏冬的腳。提升速度加快,最後的海洋轉眼間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體積物體的快速上升在地麵產生了強烈的氣流擾動,一股股旋風卷起鹽塵,在峽穀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塵柱。顏冬吐出飛進嘴裡的鹽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鹹,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正如人類麵臨的現實。
最後的海洋不再是規則的長方體,它的底部精確地模印著昔日海洋最深處的地形。顏冬注視著最後的海洋上升,直到它變成一個小亮點溶入浩蕩的冰環中。
冰環大約相當於銀河的寬度,由東向西橫貫長空。與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環不同,冰環的表麵不是垂直而是平行於地球球麵,這使得它在空中呈現一條寬闊的光帶。這光帶由二十萬塊巨冰組成,環繞地球一周。在地麵可以清楚地分辯出每個冰塊,並能看出它的形狀,這些冰塊有的自轉有的靜止,這二十萬個閃動或不閃動的光點構成了一條壯麗的天河,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莊嚴地流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