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太陽(1 / 2)

2018年4月1日.. 劉慈欣 32341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水娃從娘顫顫的手中接過那個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雙厚底布鞋,三個饃,兩件打了大塊補丁的衣裳,二十塊錢。爹蹲在路邊,悶悶地抽著旱煙鍋。

“娃要出門了,你就不能給個好臉?”娘對爹說,爹仍蹲在那兒,還是悶悶地一聲不吭,娘又說:“不讓娃出去,你能出錢給他蓋房娶媳婦啊?!”

“走!東一個西一個都走球了,養他們還不如養窩狗!”爹乾嚎著說,頭也不抬。

水娃抬頭看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村莊,這處於永恒乾旱中的村莊,隻靠著水窖中積下的一點雨水過活。水娃家沒錢修水泥窖,還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熱天就臭了。往年,這臭水熱開了還能喝,就是苦點兒澀點兒,但今夏天,那水熱開了喝都拉肚子,聽附近部隊上的醫生說,是地裡什麼有毒的石頭溶進水裡了。

水娃又低頭看了爹一眼,轉身走去,沒有再回頭。他不指望爹抬頭看他一眼,爹心裡難受時就那麼蹲著抽悶煙,一蹲能蹲幾個小時,仿佛變成了黃土地上的一大塊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臉,或者說,他就走在爹的臉上,看周圍這廣闊的西北土地,乾乾的黃褐色,布滿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紋,不就是一張老農的臉嗎?這裡的什麼都是這樣,樹、地、房子、人,黑黃黑黃,皺巴巴的。他看不到這張伸向天邊的巨臉的眼睛,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那雙巨眼在望著天空,年輕時那目光充滿著對雨的乞盼,年老時就隻剩呆滯了。其實這張巨臉一直是呆滯的,他不相信這塊土地還有過年輕有時候。

一陣乾風吹過,前麵這條出村的小路淹沒於黃塵中,水娃沿著這條路走去,邁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這條路,將通向一個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個目標:喝點不苦的水,掙點錢

“喲,這麼些個燈!”

水娃到礦區時天已黑了,這個礦區是由許多私開的小窯煤礦組成的。

“這算啥?城裡的燈那才叫多哩。”來接他的國強說,國強也是水娃村裡的,出來好多年了。

水娃隨國強來到工棚住下,吃飯時喝的水居然是甜絲絲的!國強告訴他,礦上打的是深井,水當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裡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覺時國強遞給水娃一包硬綁綁的東西當枕頭,打開看,是黑塑料皮包著的一根根圓棒棒,再打開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黃黃的,像肥皂。

“炸藥。”國強說,翻身呼呼睡著了。水娃看到他也枕著這東西,床底下還放著一大堆,頭頂上吊著一大把雷管。後來水娃知道,這些東西足夠把他的村子一窩端了!國強是礦上的放炮工。

礦上的活兒很苦很累,水娃前後乾過挖煤、推車、打支柱等活計,每樣一天下來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長大的,他倒不怕活兒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環境,人像鑽進了黑黑的螞蟻窩,開始真像做惡夢,但後來也慣了。工錢是計件,每月能掙一百五,好的時候能掙到二百出頭,水娃覺得很滿足了。

但最讓水娃滿足的還是這裡的水。第一天下工後,渾身黑得像塊炭,他跟著工友們去洗澡。到了那裡後,看到人們用臉盒從一個大池子中舀出水來,從頭到腳澆下來,地下流淌著一條條黑色的小溪。當時他就看呆了,媽媽呀,哪有這麼用水的,這可都是甜水啊!因為有了甜水,這個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變得美麗無比。

但國強一直鼓動水娃進城,國強以前就在城裡找過工,因為偷建築工地的東西被當做盲流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證,城裡肯定比這裡掙得多,也不像這樣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猶豫不決時,國強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啞炮時炮炸了,從井下抬上來時渾身嵌滿了碎石,死前他對水娃說了一句話:

“進城去,那裡燈更多……”

人生第二個目標:到燈更多水更甜的城裡,掙更多的錢。

“這裡的夜像白天一樣呀!”

水娃驚歎說,國強說的沒錯,城裡的燈真真是多多了。現在,他正同二寶一起,一人背著一個擦鞋箱,沿著省會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車站走去。二寶是水娃鄰村人,以前曾和國強一起在省城裡乾過,按照國強以前給的地址,水娃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他,他現在已不在建築工地乾,而是乾起擦皮鞋來。水娃找到他時,與他同住的一個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簡單地教了水娃幾下子,然後讓水娃背上那套家夥同他一起去。

水娃對這活計沒有什麼信心,他一路上尋思,要是修鞋還差不多,擦鞋?誰花一塊錢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塊),這人準有毛病。但在火車站前,他們攤還沒擺好,生意就來了。這一晚上到十一點,水娃竟掙了十四塊!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寶一臉晦氣,說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顯然是水娃搶了他的買賣。

“窗戶下那些個大鐵箱子是啥?”水娃指著前麵的一座樓問。

“空調,那屋裡現在跟開春兒似的。”

“城裡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

“在這兒隻要吃得苦,賺碗飯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業可就沒門兒羅。”二寶說著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樓,“買套房,兩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問:“平米是啥?”

二寶輕蔑地晃晃頭,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幾個人住在一間同租的簡易房中,這些人大都是進城打工的和做小買賣的農民,但在大通鋪上位置緊挨著水娃的卻是個城裡人,不過不是這個城市的。在這裡時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們一樣,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麵乘涼。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裝革履地打扮起來,走出門去像換了一個人,真給人雞窩裡飛出金鳳凰的感覺。這人姓陸名海,大夥倒是都不討厭他,這主要是因為他帶來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在水娃看來就是一把大傘,但那傘是用鏡子做的,裡麵光亮亮的,把傘倒放在太陽地裡,在傘把頭上的一個托架上放一鍋水,那鍋底被照得晃眼,鍋裡的水很快就開了,水娃後來知道這叫太陽灶。大夥用這東西做飯燒水,省了不少錢,可沒太陽時不能用。

這把叫太陽灶的大傘沒有傘骨,就那麼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時候就是看陸海收傘:這傘上伸出一根細細的電線一直通到屋裡,收傘時陸海進屋拔下電線的插銷,那傘就撲地一下攤到地上,變成了一塊銀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細看,它柔軟光滑,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份量,表麵映著自己變形的怪像,還變幻著肥皂泡表麵的那種彩紋,一鬆手,銀布從指縫間無聲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輕盈的水銀。當陸海再插上電源的插銷時,銀布如同一朵開放的荷花般懶洋洋在伸展開來,很快又變成一個圓圓的傘麵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傘麵,薄薄的硬硬的,輕敲發出悅耳的金屬聲響,它強度很高,在地麵固定後能撐住一個裝滿水的鍋或壺。

陸海告訴水娃:“這是一種納米材料,表麵光潔,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強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條件下呈柔軟狀態,但在通入微弱電流後會變得堅硬。”

水娃後來知道,這種叫納米鏡膜的材料是陸海的一項研究成果。申請專利後,他傾其所有投入資金,想為這項成果打開市場,但包括便攜式太陽灶在內的幾項產品都無人問津,結果血本無歸,現在竟窮到向水娃借錢交房租。雖落到這地步。但這人一點兒都沒有消沉,每天仍東奔西跑,企圖為這種新材料的應用找到出路,他告訴水娃,這是自己跑過的第十三個城市了。

除了那個太陽灶外,陸海還有一小片納米鏡膜,平時它就像一塊銀色的小手帕攤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門前,陸海總要打開一個小小的電源開關,那塊銀手帕立刻變成硬硬的一塊薄片,成了一麵光潔的小鏡子,陸海對著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對著小鏡子梳頭時斜視了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水娃一眼,說:

“你應該注意儀表,常洗臉,頭發彆總是亂亂的,還有你這身衣服,不能買件便宜點的新衣服嗎?”

水娃拿過鏡子來照了照,笑著搖搖頭,意思是對一個擦鞋的來說,那麼麻煩沒有用。

陸海湊近水娃說:“現代社會充滿著機遇,滿天都飛著金鳥兒,哪天說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隻,前提是你得拿自己當回事兒。”

水娃四下看了看,沒什麼金鳥兒,他搖搖頭說:“我沒讀過多少書呀。”

“這當然很憒憾,但誰知道呢,有時這說不定是一個優勢,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其捉摸不定,誰也不知道奇跡會在誰身上發生。”

“你……上過大學吧?”

“我有固體物理學博士學位,辭職前是大學教授。”

陸海走後,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後又搖搖頭,心想陸海這樣的人跑了十三個城市都抓不到那鳥兒,自己怎麼行呢?他感到這家夥是在取笑自己,不過這人本身也夠可憐夠可笑的了。

這天夜裡,屋裡的其它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撲克,水娃和陸海則到門外幾步遠的一個小飯館裡看人家的電視。這時已是夜裡十二點,電視中正在播出新聞,屏幕上隻有播音員,沒有其它畫麵。

“在今天下午召開的國務院新聞發布會上,新聞發言人透露,舉世矚目的中國太陽工程已正式啟動,這是繼三北防護林之後又一項改造國土生態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聽說過這個工程,知道它將在我們的天空中再建造一個太陽,這個太陽能給乾旱的大西北帶來更多的降雨。這事對水娃來說太玄乎,像第次遇到這類事一樣,他想問陸海,但扭頭一看,見陸海睜圓雙眼瞪著電視,半張著嘴,好像被它攝去了魂兒。水娃用手在他麵前晃了晃,他毫無反應,直到那則新聞過去很久才恢複常態,自語道:

“真是,我怎麼就沒想到中國太陽呢?!”

水娃茫然地看著他,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連自己都知道的事,這事兒哪個中國人不知道呢?他當然知道,隻是沒想到,那他現在想到了什麼呢?這事與他陸海,一個住在悶熱的簡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麼關係?

陸海說:“記得我早上說的話嗎?現在一隻金鳥飛到我麵前了,好大的一隻金鳥兒,其實它以前一直在我的頭頂盤旋,我他媽居然沒感覺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陸海站起身來:“我要去北京了,趕兩點半的火車,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乾什麼?”

“北京那麼大,乾什麼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這兒掙得多好多!”

於是,就在這天夜裡,水娃和陸海踏上了一列連座位都沒有的擁擠的列車,列車穿過夜色中廣闊的西部原野,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馳去。

人生第三個目標:到更大的城市,見更大的世麵,掙更多的錢。

第一眼看到首都時,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東西你隻能在看見後才知道是什麼樣兒,憑想像是絕對想不出來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現過無數次,最早不過是把鎮子或礦上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然後是把省城的燈火擴大許多倍,當他和陸海乘坐的公共汽車從西站拐入長安街時,他知道,過去那些燈火就是擴大一千倍,也不是的北京之夜的樣子。當然,北京的燈絕對不會有一千個省城的燈那麼多那麼亮,但這夜中北京的某種東西,是那個西部的城市怎樣疊加也產生不出來的。

水娃和陸海在一個便宜的地下室旅館住了一夜後,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臨彆時陸海祝水娃好運,並說如果以後有難處可以找他,但當水娃讓他留下電話或地址時,他卻說自己現在什麼都沒有。

“那我怎麼找你呢?”水娃問。

“過一陣子,看電視或報紙,你就會知道我在哪兒。”

看著陸海遠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搖搖頭,他這話可真是費解:這人現在已一文不名,今天連旅館都住不起了,早餐還是水娃出的錢,甚至連他那個太陽灶,也在起程前留給房東頂了房費,現在,他已是一個除了夢之外什麼都沒有的乞丐。

與陸海分彆後,水娃立刻去找活兒乾,但大都市給他的震撖使他很快忘記了自己的目的,整個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無目標地閒逛,仿佛是行走在仙鏡中,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統一大廈前,仰望著那直插雲端的玻璃絕壁,在上麵,漸漸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來的城市燈海在進行著攝人心魄的光與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當他正要走開時,大廈本身的燈也亮了起來,這奇景以一種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繼續在那裡仰頭呆望著。

“你看了很長時間,對這工作感興趣?”

水娃回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典型的城裡人打扮,但手裡拿著一頂黃色的安全帽。“什麼工作?”水娃迷惑地問。

“那你剛才在看什麼?”那人問,同時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頭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絕壁上居然有幾個人,從這裡看去隻是幾個小黑點兒,“他們在那麼高乾什麼呀?”水娃問,又仔細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點點頭:“我是藍天建築清潔公司的人事主管,我們公司,主要承攬高層建築的清潔工程,你願意乾這工作嗎?”

水娃再次抬頭看,高空中那幾個螞蟻似的小黑點讓人頭暈目眩,“這……太嚇人了。”

“如果是擔心安全那你儘管放心,這工作看起來危險,正是這點使它招工很難,我們現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證,安全措施是很完備的,隻要嚴格按規程操作,絕對不會有危險,且工資在同類行業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資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買人身保險。”

這錢數讓水娃吃了一驚,他呆呆地望著經理,後者誤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試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這個工種基本工資隻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兒乾再額外計件兒,現在是固定月薪,相當不錯了。”

於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潔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個目標:成為一個北京人

水娃與四位工友從航天大廈的頂層謹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鐘才到達它的第八十三層,這是他們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頭疼的活兒就是擦倒角牆,即與地麵的角度小於九十度的牆。而航天大廈的設計者為了表現他那變態的創意,把整個大廈設計成傾斜的,在頂部由一根細長的立柱與地麵支撐,據這位著名建築師說,傾斜更能表現出上升感。這話似乎有道理,這座摩天大廈也名揚世界,成為北京的又一標誌性建築。但這位建築大師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罵遍了,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對他們幾乎是一場惡夢,因為這個傾斜的大廈整整一麵全是倒角牆,高達四百米,與地麵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達工作位置後,水娃仰頭看看,頭頂上這麵巨大的玻璃懸崖仿佛正在傾倒下來。他一支手打開清潔劑容器的蓋子,另一支手緊緊抓著吸盤的把手。這種吸盤是為清潔倒角牆特製的,但並不好使,常常脫吸,這時蜘蛛人就會蕩離牆麵,被安全帶吊著在空中打秋千。這種事在清潔航天大廈時多次發生,每次都讓人魂飛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脫吸後遠遠地蕩出去,又蕩回來,在強風的推送下直撞到牆上,撞碎了一大塊玻璃,在他的額頭和手臂上各劃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塊昂貴的鍍膜高級建築玻璃讓他這一年的活兒白乾了。

到現在為止,水娃乾蜘蛛人的工作已經兩年多了,這活兒可真不容易。在地麵上有二級風力時,百米空中的風力就有五級,而現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層建築上,風就更大了。危險自不必說,從本世紀初開始,蜘蛛人的墜落事故就時有發生。在冬天時那強風就像刀子一樣鋒利;清洗玻璃時最常用的***洗劑腐蝕性很大,使手指甲先變黑再脫落;而到了夏天,為防洗滌藥水的腐蝕,還得穿著不透氣的雨衣雨褲雨鞋,如果是擦鍍膜玻璃,背上太陽暴曬,麵前玻璃反射的陽光也讓人睜不開眼,這時水娃的感覺真像是被放在陸海的太陽灶上。

但水娃熱愛這個工作,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這固然因為在外地來京的低文化層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對較高,更重要的是,他從工作中獲得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他最喜歡乾那些彆的工友不願意乾的活兒:清潔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築,這些建築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達五百米。懸在這些摩天樓頂端的外牆上,北京城在下麵一覽無遺地伸延開來,那些上世紀建成的所謂高層建築從這裡看下去是那麼矮小,再遠一些,它們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細木條,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則像是用金色的積木搭起來的;在這個高度聽不到城市的喧鬨,整個北京成了一個可以一眼望全的整體,成了一個以蛛網般的公路為血脈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麵靜靜地呼吸著。有時,摩天大樓高聳在雲層之上,腰部以下籠罩在陰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卻陽光燦爛,乾活兒時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滾滾雲海,每到這時,水娃總覺得他的身體都被雲海之上的強風吹得透明了……

水娃從這經曆中學到了一個哲理:事情得從高處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沒於這座大都市之中,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紛煩複雜,城市仿佛是一個無邊無際的迷宮,但從這高處一看,整座城市不過是一個有一千多萬人的大螞蟻窩罷了,而它周圍的世界又是那麼廣闊。

在第一次領到工資後,水娃到一個大商場轉了轉,乘電梯上到第三層時,他發現這是一個讓自己迷惑的地方。與繁華的下兩層不同,這一層的大廳比較空曠,隻擺放著幾張大得驚人的低桌子,在每張桌子寬闊的桌麵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樓群,每幢樓有一本書那麼高。樓間有翠綠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涼亭和回廊……這些小建築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麼可愛,它們與綠草地一起,構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個個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測這是某種玩具,但這裡見不到孩子,桌邊的人們也一臉認真和嚴肅。他站在一個小天堂邊上對著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過來招呼他,他這才知道這裡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隨便指著一幢小樓,問最頂上那套房多少錢,小姐告訴他那是三室一廳,每平米三千五百元,總價值三十八萬。聽到這數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氣,但小姐接下來的話讓這冷酷的數字溫柔了許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兩千元。”

他小心地問:“我……我不是北京人,能買嗎?”

小姐給了他一個動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戶口已經取消兩年了,還有什麼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嗎?”

水娃走出商場後,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長時間,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圍五光十色地閃耀著,他的手中拿著售房小姐給他的幾張花花綠綠的廣告頁,不時停下來看看。僅在一個多月前,在那座遙遠的西部城市的簡易房中,在省城擁有一套住房對他來說都還是一個神話,現在,他離買起那套北京的住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但這已不是神話了,它由神話變成了夢想,而這夢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樣,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可以觸摸到了。

這時,有人在裡麵敲水娃正在擦的這麵玻璃,這往往是麻煩事。在辦公室窗上出現的高樓清潔工總讓超級大廈中的白領們有一種莫名的煩惱,好像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樣是一個個異類大蜘蛛,他們之間的隔閡遠不止那麵玻璃。在蜘蛛人乾活兒時,裡麵的人不是嫌有噪聲就是抱怨陽光被擋住了,變著法兒和他們過不去。航天大廈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費勁地向裡麵看,終於看清了裡麵的人,那居然是陸海!

分手後,水娃一直惦記著陸海,在他的記憶中,陸海一直是一個西裝革履的流浪漢,在這個大城市中深一腳淺一腳地過著艱難的生活。在一個深秋之夜,正當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為陸海過冬的衣服發愁時,卻真的在電視上看到了他!這時,中國太陽工程正在選擇構建反射鏡的材料,這是工程最關鍵的技術核心,在十幾種材料中,陸海研製的納米鏡膜被最後選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漢變成了中國太陽工程的首席科學家之一,一夜之間舉世聞名。這以後,雖然陸海頻頻在各種媒體出現,水娃反而把他忘記了,他覺得他們之間已沒有什麼關係。

在那間寬大的辦公室裡,水娃看到陸海與兩年前相比,從裡到外都沒有變,甚至還穿著那身西裝,現在水娃知道,這身當時在他眼中高級華貴的衣服實際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講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後他笑著說:

“看來咱們倆在北京乾得都不錯。”

“是的是的,都不錯!”陸海激動地連連點頭,“其實,那天早晨對你說那些關於時代和機遇的話時,我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說給自己聽的,但這個時代真的充滿了機遇。”

水娃點點頭:“到處都是金色的鳥兒。”

接著,水娃打量起這間充滿現代感的大辦公室來,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尋常的裝飾物:辦公室的天花板整個是一付星空的全息圖像,所以在辦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於一個燦爛星空下的院子。在這星空的背景前懸浮著一個銀色的圓形曲麵,那是一個鏡麵,很像陸海的那個太陽灶,但水娃知道,這個太陽灶麵積可能有幾十個北京那麼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盞球形的燈,與這鏡麵一樣,這燈球沒有任何支撐地懸浮在空中,發出耀眼的黃光。鏡麵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辦公桌旁的一個大地球儀上,在其表麵打出一個圓圓的亮點。那個燈球在天花板下緩緩飄移著,鏡麵轉動著追蹤它,始終保持著那束投向地球儀的光束。星空、鏡麵、燈球、光束、地球儀和其表麵的亮點,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構圖。

“這就是中國太陽嗎?”水娃指著鏡麵敬畏地問。

陸海點點頭:“這是一個麵積達三萬平方公裡的反射鏡,它在三萬六千公裡高的同步軌道上向地球反射陽光,在地麵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個太陽。”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個太陽,地上怎麼會多了雨水呢?”

“這個人造太陽可以以多種方式影響天氣,比如通過改變大氣的熱平衡來影響大氣環流、增加海洋蒸發量、移動鋒麵等等,這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其實,軌道反射鏡隻是中國太陽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個複雜的大氣運動模型,它運行在許多台超級計算機上,精確地模擬出某一區域大氣的運動狀態,然後找準一個關鍵點,用人造太陽的熱量施加影響,就會產生出巨大的效應,足以在一段時間內完全改變目標區域的氣候……這個過程極其複雜,不是我的專業,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問了一個陸海肯定明白的問題,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太傻,但還是鼓足勇氣問了出來:“那麼大個東西懸在天上,不會掉下來嗎?”

陸海默默地看了水娃幾秒鐘,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說:“走,我請你吃飯,同時讓你明白中國太陽為什麼不會掉下來。”

但事情遠沒有陸海想的那麼簡單,他不得不把要講授的知識線移到最底層。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個圓的地球上,但他意識深處的世界還是一個天圓地方的結構,陸海費了很大勁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們的世界隻是一顆飄浮在無際虛空中的小石球。這個晚上水娃並沒有搞明白中國太陽為什麼不會掉下來,但這個宇宙在他的腦海中已完全變了樣,他進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時代。第二個晚上,陸海同水娃到大排檔去吃飯,並成功地使水娃進入了哥白尼時代。又用了兩個晚上,水娃艱難地進入了牛頓時代,知道了(當然僅僅是知道了)萬有引力。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借肋於辦公室中的那個大地球儀,陸海使水娃邁進了航天時代。在接下來的一個公休日,也是在那個大地球儀前,水娃終於明白了同步軌道是什麼意思,同時也明白了中國太陽為什麼不會掉下來。

在這一天,陸海帶水娃參觀了中國太陽工程的指揮中心,在一個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軌道上中國太陽建設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間中漂浮著幾塊銀色的薄片,航天飛機在那些薄片前像幾隻小小的蚊子。最讓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個大屏幕上從三萬六千公裡高度拍攝的地球,他看到,大陸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張張大牛皮紙,山脈像牛皮紙的皺折,而雲層如同牛皮紙上殘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陸海指給水娃看哪裡是他的家鄉,哪裡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話:

“站在這麼高處,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樣……”

三個月後,中國太陽的主體工程完工,在國慶節之夜,反射鏡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陽光,並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區。這天夜裡,水娃在天安門廣場上同幾十萬人一起目睹了這壯麗的日出:西邊的夜空中,一顆星星的亮度急劇增強,在這顆星的周圍有一圈藍天在擴散,當中國太陽的亮度達到最大時,這圈藍天已占據了半個天空的麵積,在它在邊緣,色彩由純藍漸漸過渡到黃色、桔紅和深紫,這圈漸變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藍天圍在中央,形成了人們所稱的“環形朝霞”。

水娃在淩晨四點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狹窄的上鋪,中國太陽的光芒從窗中照進來,照在枕連牆上那幾張商品住宅廣告頁上,水娃把那幾張彩紙從牆上撕了下來。

在中國太陽的天國之光下,他曾為之激動不已的理想顯的那麼平淡渺小。

兩個月後,清潔公司的經理找到水娃,說中國太陽工程指揮中心的陸總讓他去一下。自從清潔航天大廈的活兒乾完後,水娃就再也沒見過陸海。

“你們的太陽真是偉大!”在航天大廈的辦公室中見到陸海後,水娃由衷地讚歎道。

“是我們的太陽,特彆是你也有份兒:現在在這裡看不到中國太陽了,它正在給你的家鄉造雪呢!”

“我爸媽來信說,那裡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來!”

“但中國太陽也遇到了大問題,”陸海指指身後的一塊大屏幕,上麵顯示著兩個圓形的光斑,“這是在同一位置拍攝的中國太陽的圖像,時隔兩個月,你能看出它們有什麼差彆嗎?”

“左邊那個亮一些。”

“看,僅兩個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來了。”

“怎麼,是大鏡子上落灰了嗎?”

“太空中沒有灰,但有太陽風,也就是太陽噴出的粒子流,時間一長,它使中國太陽的鏡麵表層發生了質變,鏡麵就蒙上了一層極薄的霧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後,鏡麵將變得像蒙上一層水霧一樣,那時中國太陽就變成了中國月亮,可什麼事都乾不了了。”

“你們開始沒想到這些嗎?”

“當然想到了……我們還是談你的事吧:想不想換個工作?”

“換工作?我還能乾什麼呢?”

“還是乾高空清潔工,但是在我們這裡乾。”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們的大樓不是剛清潔過嗎?還用專門雇高空清潔工?”

“不,不是讓你擦大樓,是擦中國太陽。”

人生第五個目標:飛向太空擦太陽

這是一次由中國太陽工程運行部的高層領導人參加的會議,討論成立鏡麵清潔機構的事。陸海把水娃介紹給大家,並介紹了他的工作。當有人問到學曆時,水娃誠實地說他隻讀過三年小學。

“但我認字的,看書沒問題。”水娃對與會者說。

一陣笑聲響起,“陸總,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有人氣憤地喊道。

陸海平靜地說:“我沒開玩笑。如果組成三十個人的鏡麵清潔隊,把中國太陽全部清潔一遍需半年時間,按照清潔周期清潔隊需不停地工作,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進行輪換,如果正在製定中的空間勞動保護法出台,這種輪換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說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們難道要讓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學位的、在高性能殲擊機上飛過三千小時的宇航員乾這項工作嗎?”

“那也得差不多點兒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經普及的今天,讓一個文盲飛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對那人說,對方沒理他,接著對陸海說:

“這是對這個偉大工程的褻瀆!”

與會者們紛紛點頭讚同。

陸海也點點頭:“我早就料到各位會有這種反應。在座的,除了這位清潔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學位,那麼好,就讓我們看看各位在清潔工作中的素質吧!請跟我來。”

十幾名與會者迷惑不解地跟著陸海走出會議室,走進電梯。這種摩天大樓中的電梯分快、中、慢三種,他們乘坐的是最快的電梯,飛快加速,直上大廈的頂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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