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積木(1 / 2)

地火.. 劉慈欣 28229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對桑比亞國的攻擊即將開始。

執行“第一倫理”行動的三個航空母艦戰鬥群到達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這支艦隊以林肯號航母戰鬥群為核心展開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盤威嚴的棋局。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艦隊的探照燈集中照亮了林肯號的飛行甲板,那裡整齊地站列著上千名陸戰隊員和海軍航空兵飛行員,站在隊列最前麵的是“第一倫理”行動的最高指揮官菲利克斯將軍和林肯號的艦長布萊爾將軍,前者身材晰長,一派學者風度,後者粗壯強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彈射器的起點,麵對隊列站著一位身著黑色教袍的隨軍牧師,他手捧《聖經》,誦起了為這次遠征而作的禱詞:

“全能的主,我們來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們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這世界上的萬種生靈,組成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滲透著您的威嚴。現在,有魔鬼在這遙遠的大陸上出現,企圖取代您神聖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用它那肮臟的手拔動生命之弦。請賜予我們正義的利劍,掃除惡魔,以維護您的尊嚴與榮耀,阿門——”

他的聲音在帶有非洲大陸土腥味的海風中回蕩,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種比腳下的大海更為深廣的莊嚴與神聖感之中,在上空紛紛飛過的巡航導彈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們都躬下身來,用發自靈魂的虔誠合道:“阿門——”

上篇

自人類基因組測序完成以後,人們就知道飛速發展的分子生物學帶來的危機遲早會出現,聯合國生物安全理事會就是為了預防這種危機而成立的。生物安理會是與已有的安理會具有同等權威的機構,它審查全世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研究課題,以確定這項研究是否合法,並進而投票決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將召開生物安理會第119次例會,接受桑比亞國的申請,審查該國提交的一項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慣例,申請國在申請時並不提及成果的內容,隻在會議開始後才公布。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許多由小國提交的成果在會議一開始就發現根本達不到審查的等級。但各成員國的代表們卻不敢輕視這個非洲最貧窮的國度提交的東西,因為這項研究是由諾貝爾獎獲得者,基因軟件工程學的創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進來,這位年過五十的黑人穿著桑比亞的民族服裝,那實際上就是一大塊厚實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軀似乎連這塊布的重量都經不起,象一根老樹枝似地被壓彎了。他更深地躬著腰,緩緩向圓桌的各個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地麵,動作慢得令人難以忍受,使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印度代表低聲地問旁邊的美國代表:“您覺得他像誰?”美國代表說:“一個老傭人。”印度代表搖搖頭,美國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說……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國**站起來宣布會議開始,他請伊塔在身旁就坐後說:“伊塔博士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雖然近年來深居淺出,但科學界仍然沒有忘記他。不過按慣例,我們還是對他進行一個簡單的介紹。博士是桑比亞人,在三十二年前於麻省理工學院獲計算機科學博士學位,而後回到祖國從事軟件研究,但在十年後,突然轉向分子生物學領域,並取得了眾所周知的成就。”他轉向伊塔問:“博士,我有個問題,純粹是出於好奇:您離開軟件科學轉向分子生物學,除了預見到軟件工程學與基因工程的奇妙結合外,還有另一層原因:對計算機技術能夠給您的祖國帶來的利益感到失望。”

“計算機是窮人的假上帝。”伊塔緩緩地說,這是他進來後第一次開口。

“可以理解,雖然當時桑比亞政府在首都這樣的大城市極力推行信息化,但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還沒有用上電。”

當分子生物學對生物大分子的操縱和解析技術達到一定高度時,這門學科就麵對著它的終極目標:通過對基因的重新組合改變生物的性狀,直到創造新的生物。這時,這門學科將發生深刻變化,將由操縱巨量的分子變為操縱巨量的信息,這對於與數學仍有一定距離的傳統分子生物學來說是極其困難的。直接操縱四種堿基來對基因進行編碼,使其產生預期的生物體,就如同用0和1直接編程產生WINDOWS XP一樣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軟件工程共同的本質,把基礎已經相當雄厚的軟件工程學應用到分子生物學中。他首先發明了用於基因編程的宏彙編語言,接著創造了麵向過程的基因高級編程語言,被稱為“生命BASIC”;當麵向對象的基因高級語言“伊甸園++”出現時,人類真的擁有了一雙上帝之手。

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創造生命實際上就是編程序,上帝原來是個程序員。與此同時,程序員也成了上帝,這些原來混跡於矽穀或什麼什麼技術園區的人紛紛混進生命科學行業來,他們都是些頭發篷亂衣冠不整的毛頭小子,過著睡兩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許多人連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編程機器。有一天,項目經理把一個光盤遞給一位臨時召來的這樣的上帝,告訴他光盤中存有兩個未編譯的基因程序模塊,讓他給這兩個模塊編一個接口程序。談好價錢後上帝拿著光盤回到他那間悶熱的小閣樓中,在電腦前開始他那為期一周的創世工作,他乾起活來與上帝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倒很像一個奴隸。一周後,他搖晃著從電腦前站起來,從驅動器中取出另一塊拷好的光盤,趟著淹沒小腿的煙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學公司把那個光盤交給項目經理。項目經理把光盤放入基因編譯器中,在一個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見的分子探針精巧地拔弄著幾個植物細胞的染色體。然後,這些細胞被放入一個試管的營養液中培養,直至其長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後來這個植株被放入無木裁培車間,長成樹苗後再被種進一個熱帶種植園,最後長成了一棵香焦樹。當第一串沉重的果實從樹上砍下後,你掰下一個香焦剝開來,發現裡麵是一個碩大的桔瓣……

當然,以上隻是一個生動的比喻,實際的基因軟件開發都是龐大的工程,絕非個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僅編製一個視網膜感光細胞的基因軟件,其代碼量與一個最新的視窗操作係統相當。所以完全憑借基因編程創造新的生命還隻能是病毒級彆,科學家們傾向於從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離出各種功能模塊和函數,通過引用和組合這些模塊和函數來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對此,麵向對象的基因編程語言“伊甸園++”是一個強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會議議程正式開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虛弱。”會議**關切地對伊塔說。

一位桑比亞官員起身說:“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們一定知道,桑比亞國內目前正麵臨著嚴重的旱災,博士自願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餓。”

法國代表說:“上個月,做為發展計劃署考察團的一員,我到過桑比亞和相鄰的其它兩個受災的國家,那裡的旱情確實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濟不能及時到位,下半年會餓死很多人的。”

“不過,伊塔博士,”美國代表說,“做為一位從事基礎研究的科學家,過分的責任心會影響您的研究,結果反而不能夠儘到自己的責任。”

伊塔點點頭,並半起身衝他微微鞠躬:“您說得很對,唉,小時候留下來的毛病,很難改了……哦,各位想不想聽聽我小時候的事情?”

這顯然離題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沒有出聲。伊塔用低緩的聲音講述起來,仿佛在回憶中自語。

“那也是一個大旱之年,大地像一個滿是裂縫的火爐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乾,腳一踏就碎成了未……當時桑比亞正在連年的內戰中,就是那場由東方政治集團操縱的推翻布薩諾政權的戰爭。我們的村子被遺棄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雅拉就去吃乾草和樹葉,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剛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乾草和樹葉……”伊塔的聲音平緩而單調,像是早期的語音軟件在讀一個文本文件,“她吃得渾身浮腫,腸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裡含了什麼東西,碰著牙喀啦啦響,我問她含著什麼?她說在吃糖……她以前隻吃過一塊糖,是一年前一個來村裡招募遊擊隊員的蘇聯顧問給的。我看到一道血從她嘴裡流出來,就掰開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塊,是一個箭頭,一個塗著響尾蛇的毒液,用來射殺豺狗的箭頭。她最後對我說:雅拉難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後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後哥哥就有勁兒走到城裡去,聽說那裡有吃的……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從乾旱的大地儘頭升起來,昏紅昏紅的……我沒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裡,確實發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遺囑,餓死了後讓孩子們吃……”

會場陷入長長的沉默。

**說:“博士,我們現在理解了你在過去十多年用基因軟件技術改良農作物的努力。”

“一事無成,一事無萬啊……”伊塔搖頭歎息,“想當初桑比亞獨立之時,我們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後來知道,在這樣一塊苦難深重的土地上,對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們理想的底線在不斷後退,我們不要工業化了,我們不要民主了,我們甚至可能連國家和個人的尊嚴都不要了,但桑比亞人對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後退,我們不能不吃飯。這個國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餓,我們必須想出辦法。”

伊塔的話在會場裡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代表們紛紛低聲議論起來。

美國代表說:“非洲確實是一個被文明進程拋下的大陸,但,博士,這是一個涉及到社會政治、曆史、地理條件等諸多複雜因素的問題,不是科學家們僅憑手中的科學能夠解決的。”

伊塔搖搖頭說:“不,科學也許真能解決饑餓問題,關鍵在於我們要換一個思考方向。”

代表們茫然地互相對視著,**首先想到了什麼,說:“如果我沒理解錯,伊塔博士已經開始了我們這次會議的議程了。”

伊塔鄭重地說:“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許,在介紹我們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讓各位認識一個孩子,一個能吃飽飯的桑比亞孩子。”

他揮揮手,一個黑人男孩兒走進會議大廳,他赤裸著上身,肌肉飽滿,皮膚光亮,濃密卷發下的一雙大眼睛閃閃有神,他用強健而輕快的腳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帶進了會議大廳。

“哇,好一個小奧塞羅!”有人讚歎道。

伊塔介紹說:“這是卡多,十二歲,一個土生土長的桑比亞孩子。當然,在平均壽命隻有四十多歲的桑比亞,他這樣的年紀通常已經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確實是孩子,而且是個小孩子,因為他的壽命肯定要超過我們在座的各位。”

“這不奇怪,看得出來這孩子的營養狀況很好。”代表中的一位醫學家說。

伊塔扶著卡多的雙肩環視著會場說:“他肯定與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亞兒童有很大差彆,那些饑餓中的孩子都是細細的脖頸撐著大大的腦袋,四肢像乾樹枝般枯瘦,肚子因積水而鼓起,臉上落著蒼蠅,身上生著瘡……所以大家都看到了,隻要吃飽了飯,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變得像天神般高貴。”

卡多向大家點頭致意,大聲說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他在向各位問好,”伊塔說,“卡多隻會講桑比亞語。”

“您剛才說,這孩子是在桑比亞土生土長的?”**問。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亞最貧瘠的地區長大,從未離開過那裡,在這場旱災中,他的家鄉餓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健壯的黑孩子,一時誰也說不出話來。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個問題自然是:他在那裡吃什麼?那麼下麵,我就請大家看卡多吃一頓午餐。”

他說完又向門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有三個人走進會議大廳,其中兩位是參加會議的桑比亞官員,第三個人令大家吃驚,他竟是一名紐約警察,腰上累贅地彆著手槍、警棍、對講機等等,手裡提著一個大塑料袋,進門後他猶豫地站住了。

“是我們請這位警官進入會場的。”伊塔對**說,**示意讓那名警察走上前來。

警察走到圓桌旁,兩位代表給他讓開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東西都傾倒桌麵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後是一堆梧桐樹葉,最後是一堆深綠色的鬆針,警察指指這堆青草和樹葉,又指指同他一起進來的那兩名桑比亞官員說:“這兩位先生在庭院裡的草坪上拔草,還從樹上扯樹葉,我去製止他們,他們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對我們的粗魯行為表示謙意,並願意交納相應的罰款,我們隻是想請您來做個證明,證明這些青草和樹葉是真實的。”

警察瞪大雙眼說:“當然是真實的!是我把它們收集到袋子裡一直提到這裡的。”

伊塔點點頭:“好吧,卡多該用他的午餐了。”

這個桑比亞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繩狀的一根,像吃香腸那樣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草莖被嚼碎時發出的吱吱聲清晰可聞……他吃得很快,轉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開始大口吃樹葉……

旁觀者們的反應分為兩類:一部分人極力忍住嘔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則抑製不住開始咽口水,這是在看到彆人享用他感覺中的美味時的一種自然的條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麼。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後開始吃鬆針,他齟嚼的聲音立刻發生了變化,一道墨綠色的汁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他含著滿嘴的鬆針和青草,高興地對伊塔說了句什麼。

“卡多說這裡的草和樹葉比桑比亞的味道好。”伊塔解釋說,“由於盲目地引進高汙染的工業,桑比亞已經成了西方的垃圾傾倒場,那裡的環境汙染比這裡要嚴重的多。”

在眾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葉和鬆針,他滿意地抹去嘴角的綠色汁液,笑著對伊塔點點頭,顯然是在感謝這頓美味的午餐。

用後來一位記者的描述,會議大廳陷入了“地獄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寂靜才被**顫抖的聲音打破。

“這麼說,伊塔博士,這就是您代表桑比亞國提交生物安理會審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鎮靜地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換一個思考方向:我們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來改造農作物,為什麼不能用它來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說這個桑比亞孩子,他的消化係統經過了重新編程,使他的食物範圍大大擴展。對於這樣的新人類,農作物完全可以改種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讓我們頭疼的瘋長的野草對他們來說就是萬傾良田。即使是種植傳統作物,他們從土地中收獲的糧食也要比我們多十倍,比如對於小麥來說,麥桔杆甚至根係他們都能食用,糧食對於他們,將真的如空氣和陽光一樣隨手可得了。”

各國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圓桌旁,把陰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著這些目光,平靜地說: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聯合國轉達魯維加總統的話:桑比亞已準備好為此承受一切。”

**首先從呆立的狀態中恢複過來,撐著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虛弱得站立不穩似的,他兩眼平視前方說:“您剛才好像說過,這孩子十二歲?”

伊塔點點頭。

“這麼說,你們在十二年前就對人類基因重新編程了?”

“確切地說應該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編程是使用基因彙編語言進行的,半年後,編程工具改用麵向過程的高級語言‘生命BASIC’。至於卡多,是用麵向對象的‘伊甸園++’編程,這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我們從食草動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係統的函數和子模塊,去掉了反芻部分,經過優選和組合後植入人類的受精卵的基因編碼中,但其中有許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強度和腸道蠕動方式等,沒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碼,純粹是我們自行編製開發的。”

“伊塔博士,我們最後想知道,在桑比亞,經過重新編程的人類有多少?”

“卡多這一批比較少,隻有不到一百人,因為我們對麵向對象的編程方式還沒有十分把握。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兩批,使用宏彙編語言和‘生命BASIC’編程的受精卵共有兩萬一千零四十三個,其中兩萬零八百一十六個成活並正常分娩。”

嘩啦一聲,上屆諾貝爾生物學獎獲得者,法國生物學家弗朗西絲女土暈倒了,她旁邊的另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德國生理學家,本屆生物安理會輪值副**施道芬格博士臉色發紫呼吸急促,正閉著眼從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片。隻有美國代表很鎮靜,他指著伊塔,轉身對那個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說:

“逮捕他。”

他說得很平靜,像是朝人借個火兒,看到那個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靜的薄紗立刻被摧毀了,如火山爆發般咆哮起來:“聽到了嗎?!逮捕他!!彆管什麼轄免權,那是對人的,不是對魔鬼!!”

**站起身,試圖使美國代表平靜下來,然後轉向伊塔,眼裡含著悲憤的淚水說:“博士,您和您的國家可以違反聯合國生物安全條約的最高禁令,對人類基因進行重新編程,但你們不該如此猖狂,竟到這個神聖的地方來向全人類的臉上潑糞!你們違反了第一倫理,你們抽掉了人類文明的基石!”

“人類文明的基石是有飯吃,桑比亞人隻是想吃飽飯。”伊塔向**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緩慢語調說。

“好了,我們還是散會吧。”美國代表對**一揮手說,這時他真的平靜下來了,“其實大家早就預料到這事遲早會發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們該去做什麼了,至少美國知道,我們要趕快去做了!”說完他匆匆而去。

會議大廳中人們相繼走散,最後隻剩下伊塔和卡多,還有那個警察,伊塔摟著卡多的雙肩向門口走去,警察陰沉地盯著孩子的背影,一手摸著屁股上的短管左輪低聲說:“真該崩了這個小怪物。”

消息傳出,舉世震驚。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體上都出現了伊塔和卡多的圖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雙臂把卡多緊緊摟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軀上,眼睛總是看著地麵,而那個黑孩子則強壯膘悍,兩眼放光,與伊塔形成鮮明對比,兩人溶為一體,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黑色構圖,真是活脫脫的一對魔鬼。

在以後桑比亞代表團逗留美國的兩天裡,世界各國要求就地逮捕他們的呼聲日益高漲,聯合國大廈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議遊行隊伍。社會上對桑比亞代表團,特彆是伊塔和卡多兩人的人身威脅層出不窮。但美國政府表現得十分克製,隻宣布將代表團驅逐出境。

這兩天,伊塔不分晝夜地緊緊摟著小卡多,在公共場合他的眼睛總是看著地麵,但正如有記者描述,他有著“魔鬼的靈敏”,周圍一有風吹草動,他立刻把孩子護到身後,並抬頭凝視著異常出現的方向,他的眼窩很深,整個眼睛都隱沒於黑暗中。活脫脫的魔鬼!

桑比亞政府提出用專機接代表團回國,但美國政府不準桑比亞的飛機入境,彆國又不肯租給他們飛機,隻好乘歐洲的一架客機。為了安全,桑比亞政府買下了一等艙的全部機票。當桑比亞代表團登上飛機,伊塔摟著卡多首先走進空蕩蕩的一等艙時,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緊摟著卡多的手放鬆了些。在他們登機時,空中小姐們表現出了遇到魔鬼時理所當然的反應:滿臉恐懼地避得遠遠的,隻有一位歐洲空姐勇敢地領著他們進一等艙,這位金發碧眼的姑娘美麗動人,臉上露著真誠的微笑,溫暖了桑比亞人那已涼透了的心。在走出機艙前,她雙手合十,用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東方禮儀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時讓旁邊的桑比亞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然後,她掏出手槍,緊貼孩子的頭部開了兩槍。

與後來傳說的不同,黛麗絲絕對不是美國政府或其它什麼國家派來的殺手,她的謀殺完全是個人行為。事實上,在桑比亞代表團留美期間,美國政府對他們是采取了嚴密的保護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對付的是整個桑比亞國,這之前不想橫生枝節,但這最後一擊實在是防不勝防。班機上的空姐們都配有反劫機手槍,發射不會破壞機艙的橡木彈頭,一般來說被擊中後不會致命,但黛麗絲是貼著孩子的兩眼開槍的。

“我沒有殺人、哈哈,我沒有殺人!!哈哈哈!”黛麗絲在開槍後揮著沾滿鮮血的雙手歇斯底裡地歡呼著。

伊塔抱著卡多的屍體,眼睛仍看著地麵,一直等到黛麗絲安靜下來,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裡,用瘋狂的目光盯著伊塔,一時間機艙裡死一般寂靜,隻有從孩子頭部流出的鮮血的泊泊聲。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孫子,一個能吃飽飯的孩子。”

黛麗絲在法庭上被判無罪,很快被媒體妙為捍衛人類尊嚴的英雄。

桑比亞代表團回國後的第二天,聯合國向桑比亞政府發出最後通碟:交出境內的所有生物學家和相應的技術人員,交出所有經過重新編程的個體,銷毀所有基因工程設施,該國元首到特彆法庭同其他主犯和從犯一起接受審判。

現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編程的桑比亞人稱為“個體”。

桑比亞國拒絕了最後通碟,於是,為了維護人類神聖的第一倫理,文明世界向非洲開始了二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會兒,我看著很累,您這麼來回走了有一個多小時了。”布萊爾艦長說。

菲利克斯將軍仍然來回以軍人標準的步伐踱著,“在西點,這是教官懲罰學生的辦法之一:讓他在操場的一角來回走幾個小時。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這種懲罰,隻有在這時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這麼說,您在西點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我在安納波利斯海校卻很討人喜歡,那裡也有這種懲罰,我一次也沒受過,倒是在高年級時,我常用它來治那些剛進校的毛毛頭。”

“世界任何一所軍校都不喜歡愛思考的人,安納波利斯不喜歡,西點不喜歡,聖西爾和伏龍芝都不喜歡。”

“是的,思考,特彆是象您那樣思考,對我是件很累的事。不過,我不認為這場戰爭有很多可思考的東西。”

對桑比亞的“外科手術”已持續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飛機狂轟濫炸,從艦載機上的激光智能炸彈攻擊到從阿森鬆島飛來的大型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還有巡洋艦和驅逐艦上大口徑艦炮日夜不停的轟擊,這個非洲窮國實在剩不下什麼了。他們那隻有二十幾架老式米格機的空軍和隻有幾艘俄製巡邏艇的海軍,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發射的巡航導彈在半小時內毀滅,而桑比亞陸軍的二百多輛老式坦克和裝甲車也在隨後的兩三天內被來自空中的打擊消滅乾淨。隨後,攻擊轉向了桑比亞境內所有的車輛、道路和橋梁,而摧毀這些也用不了多長時間。現在,桑比亞國已被打回到石器時代。

參加攻擊的三個航母戰鬥群已撤走了兩個,隻留下林肯號戰鬥群完成“第一倫理”行動最後的使命。除林肯號艦母外,戰鬥群還包括一艘貝爾納普級巡洋艦、兩艘斯普魯恩斯級驅逐艦、一艘孔茲級驅逐艦、兩艘諾克斯級護衛艦、兩艘佩裡級護衛艦、一艘威奇塔級補給艘、還有三艘看不見的“肛魚”級攻擊潛艇。

菲利克斯將軍突然從踱步中站住,看著布萊爾艦長,艦長很不舒服地想:這人確實像個學者,而且是神經衰弱的那種。

“我還是認為艦隊離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說。

“這樣我們可以向桑比亞人更有力地顯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擔心什麼。”艦長揮著雪茄說。

艦隊,特彆是林肯號確實能顯示其存在。它是尼米茲級航母的第5艘,於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萬噸,全長三百多米,有二十層樓高,是一座帶來死亡的海上鋼鐵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著踱起步來,“艦長,您清楚我的觀點,我對現代戰爭中航空艦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慮,在我的感覺中,艦母總像是一隻漂浮在海上的薄殼大雞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參聯會和軍備聽證會上,我是一貫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現在,桑比亞軍隊擁有射程最遠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擊炮了,如果有,它也隻能藏在地窖裡,拉出來十分鐘內就會被摧毀……事實上,我也覺得這是一場無聊的戰爭,軍隊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紀後期的幾場戰爭,如海灣和科索沃戰爭,都沒有造就出像巴頓、麥克阿瑟、艾森豪威爾這樣的英雄,因為敵手太弱了,這次也一樣。”

這時,一名參謀遞給菲利克斯一份電報,他看後喜上眉梢,這是幾乎是攻擊開始後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桑比亞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條件,他們將很快交出桑比亞境內的所有生物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編程的個體,在這一切都完成後,元首本人將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電報遞給布萊爾。

布萊爾看都沒看就把電報扔到海圖桌上,“我說過這是一場乏味的戰爭。”

兩位將軍透過他們所在的航母塔島上的艦長室寬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軍陸戰隊的直升機從海岸方向飛來,降落到林肯號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幾人從直升機上走下來,並在周圍陸戰隊員的槍口下低頭向塔島走來。伊塔走在最前麵,他仍穿著那身民族服裝,象一根披著一塊大布的老樹枝。

過了一會兒,這一行人走進塔島,進入艦長室。除了伊塔仍兩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來。如果隻看四周,這裡仿佛就是一間歐洲莊園的豪華客廳,有著猩紅色的地毯,華麗的鑲木四壁上刻著浮雕,掛著反映艦長趣味的大幅現代派油畫。但抬頭一看,就會發現天花板是由錯綜複雜的管道組成的,這同周圍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艦載飛機在不間斷地呼嘯著起降。

伊塔博士沒有抬頭,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彎了一下腰,用虛弱的聲音緩緩地說:“尊敬的將軍,我帶來了桑比亞國真誠的敬意,您率領的艦隊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屈服認罪。”

菲利克斯將軍說:“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我們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麵前我們跪下,我們認罪,但將軍,人要是餓得曆害,就顧不得什麼廉恥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說。

周圍一群年輕的參謀都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麵前這根老乾柴,“博士?”一直沒說話的布萊爾艦長喊了一聲,伊塔微微抬頭,被艦長呸地一口吐在臉上,他仍石雕般一動不動地立著,任白色的唾液順著他那深紋密布的臉流到紛亂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搖搖頭:“您本來可以不挨餓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獲一次諾貝爾獎,卻去為了個連人類最起碼的倫理都不顧的極權政府工作。”

“我為桑比亞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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