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郊外三十裡的亂葬崗,狗都不願意來。
白天時好像蒙了層陰森森的霧,風在林間呼嘯,恍若數不清的冤魂哀泣,晚上就更安靜了,靜地不像是在人間,鬼都不敢哭。
高高的樹枝輕微地晃動,月光打下來,在空中剪出個瀟灑的人影,靠著樹屈著膝拎著酒,看起來十分快樂。
梁燁數了數周圍的屍體,不算爛到土裡的,堪堪兩百二十一,還有個**歲的小孩兒,他在高處跟小孩兒大眼瞪小眼有兩炷香,小孩兒不情不願地斷了氣。
亂葬崗嘛,葬的是沒人要的人,死了也要變成孤魂野鬼的。
梁燁慢吞吞地把酒咽下去,盯著天上那輪月亮,那冷淡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來這兒乾什麼?
想不起來。
他來之前在乾什麼?
想不起來。
已經入夏,這裡的味道實在是令人作嘔,但他也提不起勁來離開。
來都來了。
他在這兒數了幾天的屍體,兩壇子酒喝得見了底,臨走時突發奇想,覺得這地兒實在太臭,蹲在樹枝上,一手拎著酒壇子,一手往懷裡摸了摸,摸出來了個火折子。
然後一把火給這裡燒了。
夏日乾燥,這裡樹木又茂密,火苗一躥一人高,整片山猝不及防著了起來。
附近的村民敲鑼震鼓抱著水桶救火,聞訊快馬趕來的官兵也怒罵著救火,熟練地像是預演了許多次。
梁燁拎著空壇子逆著人群下山,聽見有人罵:“他娘的到底是哪個祖宗,每年這個日子都來山上放把火!殺千刀的!”
殺千刀的祖宗優哉遊哉下了山,又花了幾天的時間圍著偌大的大都繞了一整圈,還是沒能想起自己到底出來乾嘛的。
就是有點不太想回去。
他在郊外的小道觀裡又蹲了半個月,啃完了祖師爺跟前上供的乾巴巴的餅子,扣了祖師爺金身的半隻腳,終於等到了他師父。
他師父光風霽月,一身樸素的道袍也穿得仙氣飄飄,雷打不動的一柄拂塵一把劍,那張臉一如既往地冷淡漠然,就是看見祖師爺那隻被扣掉大半鍍金的腳時,沉默了半晌。
梁燁繞著他轉了一圈,伸手從他袖子裡掏出來了個布袋,裡麵裝了三個肉燒餅,他非常識趣地隻拿了一個,剩下的兩個又給他師父塞了回去。
“東辰飄雪山莊滿門被屠,是你乾的。”嶽景明的語氣裡沒有疑問。
梁燁啃著燒餅坐在蒲團上,混不在意道:“忘了。”
“也不能連狗都不放過,兩巴掌拍死。”嶽景明淡淡道:“殺性太大。”
“它咬我!”梁燁不怎麼服氣,“我就輕輕拍了拍它的狗頭。”
“你方才還說忘了。”
“……你說狗我就有印象。”
“為何又回來?”嶽景明垂眼看向他。
“忘了。”梁燁繼續啃燒餅,“師父你給我算算。”
嶽景明沒理他,不過看眼神大概很想一腳把他這個不肖徒給踹出去。
“你這次回來走不了了。”嶽景明隻淡淡看了他一眼,語氣裡終於帶上了絲惋惜。
梁燁抬頭看著他笑,“那就不走了。”
嶽景明看他的目光無悲無喜,說出的話終究有絲不忍,“三千紅塵道,你偏選最苦的一條。”
梁燁咽下最後一口餅,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本來是要帶著充恒去找你和師叔的。”
嶽景明沉默了片刻,“我同你師叔等了你五個月。”
“半道忘了。”梁燁絲毫不見愧疚,笑吟吟地想去摸他袖子裡剩下的兩個燒餅,被一拂塵掃開。
師徒兩個沉默對望,梁燁撇了撇嘴,“朕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不稀罕你那倆破餅。”
然後被一拂塵打趴在地上。
等他再抬起頭來,嶽景明已經不見了蹤影,連根拂塵須須都沒留下。
梁燁百無聊賴地扣完了祖師爺的另一隻金腳,拍了拍手,吹了聲口哨,一匹紅棗大馬應聲而來,他飛身上馬,往皇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
將近一個月沒見梁燁,王滇的日子簡直不要過得太痛快。
隻除了魏萬林這個刺頭死活不肯去東宮六率幫他練兵。
“臣是帶兵打仗的,不是去哄孩子玩的。”魏萬林梗著脖子跪在階前,臉上的絡腮胡都氣得在抖。
“萬林呐。”王滇坐在台階上,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朕這是看重你,朝中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朕手頭上實在是無人可用,或者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朕答應放你回西北,你在大都消磨了一年的時間,你還能從崔氏手裡拿回兵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