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遼闊的長天之下,刺骨的寒風席卷過屍橫遍野的哀城,裹挾著硝煙和血腥,一路往南,轟然撞進了大都的繁華紅塵。
梁燁翻身下馬,將手裡的鞭子順手扔給了跟上來的充恒,“聞宗向來體格健壯,怎麼會突然病倒?”
“前幾日郊外有廟會,太傅隨祁明一同去,結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充恒快步跟上。
梁燁敷衍地擺手免了下人們和聞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禮,一路快步進了內室,被濃鬱的藥味嗆得直皺眉頭。
太醫和幾個聞宗的學生齊齊跪下叩頭,聞宗掙紮著要起來行禮,被梁燁一把按下,著臉道:“不必了。”
“謝陛下。”聞宗攥緊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無能,讓陛下費心了。”
“年紀大了就好好歇著,沒事瞎湊什麼熱鬨。”梁燁被這藥味嗆得有些煩躁,瞥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都起來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聞宗笑道:“無礙,不過是雪天路滑,若非樂弘在旁攙著老臣,怕是都撐不到陛下回來。”
梁燁皺了皺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聞宗閉著眼睛道。
“老師。”祁明焦急又擔心地看著他,“還是太醫從旁看著比較——”
“我有數。”聞宗擺了擺手。
“都下去。”梁燁冷聲道。
很快房間裡就隻剩下了君臣二人。
聞宗看上去消瘦不少,這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累,打梁燁記事起他就是這般模樣,能裝愛演,膽小怕事,罰起人來毫不留情,囉囉嗦嗦一肚子壞水。
梁燁以為還得被他囉嗦上許多年。
“陛下,過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聞宗笑眯眯地看著他,“人總有這麼一天,我這算是人生大喜。”
梁燁冷冷盯著他,攥著他的手攥得死緊。
“我十九入仕,曆經三朝,親眼看著大梁從如日中天行至窮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鈍無能,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便總是畏首畏尾……”聞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見你時你跟個小泥猴兒一樣蹲在樹上衝我扔泥巴……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崔語嫻那妖婆折磨卻無能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沒臉攔著……但你身上終究流著先帝和卞將軍的血,骨子裡就不肯服輸,辦成了我幾十年都沒能辦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臉去見他們了。”
“不過是跌了一跤,年後開朝還有許多事要你做。”梁燁沉聲道。
“陛下,人得服老啊。”聞宗閉了閉眼睛,攥著他的手愈發用力,聲音哽咽道:“隻是你奪回來的這個大梁……疲敝衰亂,內憂外患,處處都是殺機,我本想趁著還能動,幫幫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萬萬謹記在心。”
梁燁下頜緊繃,頂著他渾濁含淚的目光,點了點頭。
“北軍統將魏萬林……性情浮驕,雖有統帥之才,卻無守國之心,可拱衛京師,卻不可遠放邊疆,長此以往,必生反意。”
“右仆射晏澤,雖性情圓滑,追隨過崔語嫻,但此人知恩圖報,心性不壞,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當扶植其與世家對抗……”
“中書令崔運性格剛直,乃是朝中少見純臣,陛下當用。”
“吏部尚書曾介乃沽名釣譽之徒,然忠心可鑒,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舍。”
“禮部馮清貪汙受賄,國之蠹蟲,陛下肅清朝中腐敗貪汙時當拿他開刀……”
…………
“崔、簡兩家雖倒,世家仍在,陛下雖信重談太妃,但談家……不可不防。”
“陛下既有意立梁寰為太子,崔琦當除。”
“王滇同陛下貌若雙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蠱人心,無法收服之人,無論陛下多麼喜愛,斬草除根才是上選,否則來日必釀大禍。”
梁燁眉頭微蹙,聞宗雙手用力的攥緊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懇切,“陛下,為帝者無需情愛,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為卞將軍,當年何至功敗垂成……陛下!當斷則斷,您現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軟,來日都會成為對準您咽喉的利箭。”
梁燁抬眼看著他,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聞宗呼吸變得有些艱難,他向來奇大的力道便得虛弱而緩慢,“最後,老臣有個不情之請。”
“百裡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來的弟子,如若來日他犯下大錯,還望陛下……饒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願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業……”
梁燁點了點頭。
緊攥著他手的力道驟然一鬆,滿是藥味的房間裡寂靜地隻剩了一個人的呼吸。
大都上空的煙花絢爛地綻開,爆竹聲自四麵八方響起,除夕終於迎來了最為歡騰熱鬨的子時。
慟哭聲和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處,呼嘯的寒風裹挾著硝煙味,吹起了玉佩墜著的紅穗子。
梁燁牽著馬,沉默地踩著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靜深掩的厚重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