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死?”儘管看見存活人數的數字時,蘇明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開口時,他的語氣仍然近乎沙啞。
“……沒,差一點……咳,咳咳咳……”莫言極為虛弱地應了一聲,而後開始咳血。
鮮紅的血順著他的下巴滑落而下,與前胸大片的血花混成一起。
“水島川晴那小妞……可惡,以後不叫她大神了,什麼玩意……對我下暗手也就算了,居然還對大哥出手……咳,咳咳咳咳——”
他開口罵了幾句,就被迫停下,劇烈地咳血起來,大片大片地鮮血滴落在他的身上,像染開了一片血色地圖。
“把這個喝了。”蘇明安立刻取出中級血瓶。
強生劑對此時的莫言來說沒有效果,莫言此時太虛弱了,劇烈痛楚會將對方直接折磨死。
而在他眼前,莫言擺了擺手。
“已經沒用了……大哥。”他啞著聲:“你聽說過【戰鬥續行】的技能嗎?”
蘇明安沉默下來。
【戰鬥續行被玩家譽為“臨死前也要拖一個墊背”的絕佳技能,是在玩家死後,仍可以強撐著自主行動一段時間的技能,能夠將自以為絕殺了的敵人打一個措手不及。
很顯然,此時的莫言,就處在這種狀態中。
……莫言已經死了,身體已經走向了無可避免的崩壞,現在還能說話,隻是因為技能效果而已。
他的生命,已經真正進入到了倒計時。
“我知道了。”蘇明安說:“還有多久?”
“三分鐘。”莫言說。
蘇明安移開眼神。
莫言笑了笑:“沒關係……沒關係的,大哥,本來我下場,也就是為了體驗一把傳說中掉san副本的快樂。死在這裡,還能見到大哥……我其實已經很高興了。”
“你知道嗎,大哥,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有種預感……我恐怕是撞上大運了。”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一直在反駁自己,我想大神不會這麼平易近人,大哥隻能是大哥,如果大哥變成了大神……我是不是就不能再這麼叫大哥了?”
“不。”蘇明安說:“你可以一直叫,以後也可以。”
“……嗯,以後也可以。”莫言說:“下一次副本,下一個世界,以後那麼多個世界,都可以。”
“還有多久?”蘇明安似乎失去了判斷時間的能力,又問道。
“一分鐘。”
蘇明安點了點頭。
莫言忽然抬頭:“大哥。”
“我在。”
“下個副本,我們能組隊嗎?”
“不行。”
“……啊。”莫言歎了口氣:“我還以為,在這種感人的情形下,大哥會答應我的一切要求。”
“我在的地方很危險……一直很危險。”蘇明安說:“這個副本,你們也不過是被我連累了罷了。本來難度不必如此的。”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莫言說:“大哥比我【重要】啊。”
他說著,勉強抬起手,在麵前輕點。
“嘩啦——!”
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道具,掉落在他的腿邊。
他將其一點點推過來,發起了贈送申請,然後像一隻倉鼠一般,將這些道具裝備堆在蘇明安身前。
而後,他伸出雙手,艱難地抬起對此時的他而言,顯得有些沉重的大劍,將其拍在蘇明安手裡。
“……大哥。”
劍麵上的簽名,此時流淌著溪水一般的雨。
“水島川晴那種小妞根本什麼都不懂,也不算什麼。”
“你彆瘋,大哥,冷靜下來。”
“……然後贏下去。”
莫言此時的眼神,如同冬雪一般清澈明亮。
濕潤的空氣灌入肺部,又湧出氣管。
蘇明安接著劍,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好。”
“我會救下你的。”
他說。
莫言的眼神,顯出了片刻懵懂。
但很快,那內裡的生機便如同夕陽下墜一般消逝。
他閉上了眼。
……
【存活人數:1人】
……
蘇明安握著劍,站起身。
他站在鋪天蓋地般的雨中,望著眼前扭曲顛倒的視野。
就像是明亮的室內突然被拉了燈,黑色如油漆桶潑幕布一般潑了上去了一樣,沒有一點留白,黑得十分突然,那不斷滾動著,像是沸水煮開了般的雲霧樣的漆黑,看上去異常詭異和壓抑。
在前進一步時,他的身形猛然一斜,瞬間撲倒在雨坑裡。
左上角視野,血紅的長條,寫著一個清晰的20。此時正如警報一般在不停跳動。
在厚重的雨幕裡,暗沉的視野前,
——他看見了一個長著兔耳的,若隱若現的身影。
直播間突然被係統強行關閉。
“咳……咳咳……”
他居然也開始咳嗽。
他伸手,握著劍,緩緩撐起自己漸漸失感的身體,像拖麻袋一般,費力地將其往前拖。
溫度在一點一點流失,暈眩感漸漸開始支配他的身體。
似乎已經開始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撕扯他的心肺,要攪碎他的腦漿。
……低san值原來那麼痛苦。
那些快要瘋掉,瀕臨臨門一腳的玩家們……原來也曾那麼痛苦。
幻痛折磨著他的神經,似乎每一步的邁出,牽動著的神經、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
像是一雙大手在緊拉著皮肉做的繩,不斷蹂躪、糅擰。
他能聽到那一聲聲來自身體各個角落帶血的悲鳴。
他緩緩前移,拖著自己的身體,靠近那道身影。
兔耳身影無聲注視著這一幕,直至他離祂越來越近。
“噗通”一聲,他鬆開手,倒落在水坑裡。
所有力氣一瞬消失,他已經近乎看不見東西。
冰涼的水漫過他的耳朵,他喘著氣,竟然開始笑。
……而祂在此時忽地開口:
“——第一玩家。”
祂的語聲如同雷聲般隆隆作響,一瞬壓過了他耳邊此起彼伏的詭異輕語。
他似乎也能聽見自己的笑聲,輕微的,像喘息一般的笑,聲音微小到他近乎聽不見。
“——你的願望,似乎與當初和我們承諾的,有誤差。”祂說。
“啊,是啊。”他開口。
在開口時,他的嘴裡被灌了一大波雨水,嗆得他猛地咳嗽了幾聲。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聲在雨中被壓了過去,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一片溫熱。
溫熱順著他的手掌心滴落而下,帶著點鐵鏽味和黏膩。
自始至終,兔耳身影都靜靜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天際的神明注視著掙紮的螻蟻。
而被厚重雨水覆壓而下的螻蟻,抬著下巴,像要對神明發起挑戰一般,伸出手:
“那告訴我吧,老板兔。”他說著,嘴邊的笑容越擴越大:“——能實現嗎?我是指,【贖回翟星這個可能性——哪怕我曾經欺騙過你們。”
雨聲越發大了。
“劈劈啪啪”的聲響不絕於耳,冰涼的雨點拍打在他的臉上。
他睜著一片黑暗的視野,望著原先老板兔站立的位置,語聲刀子般決絕。
像凡人正在對神明挑起戰爭之火。
兔耳身影不說話。
祂靜立在原地,身形如山嶽般沉穩厚重。
蘇明安睜著眼。
被積蓄已久的,洶湧的情緒,此時像岩漿一樣,從大腦皮層的灰質褶皺中噴出,幾近灌滿了他的顱腔。
“……可以嗎?回答我,用主辦方的名義——回答我。”
他近乎決絕地嘶吼著。
雨水灌入他的耳朵和鼻腔,他咳嗽著,眼中滿是細密的血絲。
祂注視著他。
像神明注視著掙紮的人類,像人類注視著雨中的綿羊。
【……原來倒落的綿羊也曾試圖站起。】
“……以主辦方的名義,回答你。”
在再度開口時,祂的話語裡夾雜了些嘲諷和冷寒,卻像一錘定音:
“可以。”
蘇明安笑了出來。
在笑出來時,他全身都在劇烈顫抖著,雨水流淌過他的麵頰,灌入他的口中,他笑得像要嗆死過去一般。
像濕氣一般纏綿著他的痛苦越發明顯,他卻像感覺不到一般,狂笑出聲,笑聲裡夾雜著格外的明朗,像在雨季裡看見了晴天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內心的情感像火山一般噴發,洪水一般奔騰,灰色的,天空般的視野在他的眼前旋轉。
他笑著,更多的雨水壓在了他的身上,像墨汁融入水中。
……而在他看來,一切都很美好。
老板兔靜靜看著他,看著他漸漸笑不出聲。
“累了嗎?”
“笑得是有點累。”蘇明安說。
“但你現在,失敗了。”祂說:
“而且,你要救的世界,似乎也沒什麼價值。”
“有啊。”蘇明安笑了笑:“……這不是有莫言嘛。”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此時的笑容,如同初生般純然明淨。
“我來是為你提供機會的。”老板兔突然說:“——雖然你在這裡,失敗了,失去了全部完美通關的機會。但是,隻要你成為npc類的特殊身份,我便可以給予你,額外的上升空間——你可以漸漸成為同我們一樣的偉大存在。”
“就像水島川晴一樣?”
“你會比她出色千倍。”
蘇明安笑了出來:“……如果我拒絕呢?”
“需要我給你提供一次,第三世界結束後,愛德朗等人的炸藥準備工作畫麵嗎?”老板兔的語聲中也帶了些許戲謔:“人類對於墜亡的高位者,其落井下石的心態和行為,永遠是我絕佳的調味劑——你應該早已想過自己失敗的後果,就像現在一樣。”
一旦在這裡失敗,被清空全部實力,一切從頭開始。
而初入下一個副本,手無寸鐵的他,將成為其他玩家的眾矢之的。
……類似水島川晴的其他玩家。
……類似愛德華的其他玩家。
雨聲劈啪作響。
蘇明安閉上雙眼,視野回歸一片寧靜。
他的胸口似壓有千斤鐵秤,腸胃亦複有吞金沉腹之感。
在再度開口時,他的語聲依然含著笑意:
“……那就麻煩你了。”
“什麼?”
“讓我死吧。”
“……”老板兔眼中現出了明顯的震驚。
祂不明白。
以往,祂也做過這種在玩家瀕死時,給予特殊身份的任務,其中拒絕祂的人寥寥無幾。
清空一切,屈辱死去,從頭再來,很少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更彆說,祂發出邀請的對象,往往都是些極其高位的玩家。
當初的水島川晴,便是如此。
她當時看著祂的目光,像看著救贖,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成為【罹難者】的要求。
……祂本以為,這一次也毫無例外。
最強的,至強的第一玩家,曾被同胞威脅過,被同胞處於死地中的第一玩家,本更該毫不猶豫地答應祂才對。
為什麼……
“為什麼。”
這樣想著,祂便問了出來。話語中帶著祂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急切。
“因為我暫時動不了……也沒法力值了,不知道怎麼去死。淹死是否有點太過……”
“不,我是問,為什麼。”老板兔說:“為什麼,你拒絕了我。”
“這個原因……”蘇明安想了想:“如果你再早來三分鐘,我說不定就同意了。”
“……是因為那個家夥嗎。”老板兔用的是肯定語氣。
祂指的是莫言。
“不。”蘇明安笑了笑:“【……是因為很多個那種家夥。】”
“……”老板兔沉默了片刻:“你似乎不覺得自己會就此結束,你的憑借是什麼?”
蘇明安沒說話。
在再度揚起笑容時,他的語聲淡了些許:“……你猜?”
老板兔轉過身。
在被拒絕後,祂已經沒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蘇明安沒有等到老板兔的回答。
祂山嶽般的身形在雨幕中一點點遠去,消失。而後,被關閉的直播間在此時被係統重新開啟。
雪花般的彈幕,在昏黑的視野裡飛快流過。
蘇明安已經看不清那些字樣了。
但他依然可以猜到,大概是些什麼內容。
他動了動手指,調節了一下彈幕機製,讓那些飛速劃過的字句,可以語音播放。
機械般冰冷的語聲,響在他的腦海裡,伴隨著劈啪作響的雨聲:
【明安哥……沒事,我們還有機會!】
【剛剛這個直播間怎麼突然關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他一定會站起來的,一定會……】
【這才第六世界呢,第一玩家不會失敗的——不會!】
【沒事,明安哥,就算你在這裡停下,我也會決定下場……我們一定會將你的這一份填補起來……】
【還有九個多月,我們還有機會——】
【沒錯,大家一定要保護好重新開始的明安哥!不能讓其他的玩家欺負他!】
【還有呂樹,呂樹一定不會離開的,蘇明安你不要放棄……】
……
他聽著,聽著這些冰冷的機械語聲,帶著暖意從耳邊流淌而過。
雨水漫過他的麵頰,他閉上雙眼,想要就此睡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緊了緊麻木的右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還傳來一陣粗糙的觸感。
劍身此時落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微微動彈,便能觸及那有著劃痕的簽名,表麵凹凸不平。
……他摸到了一把堅硬的長劍。
他心口一瞬間恍若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大腦支配了本能,一瞬間湧起來的熱血一樣的東西跳出了這具無力的軀殼,支配了動作,他近乎瘋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麵上,弓起五指,以指尖為支點想拉動全身。
他感覺自己像是油畫裡那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近乎要折斷的手指是纖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杆,破麻袋一般的身軀是那沉重的,凝滯的,烏雲一般的船。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彎折的刺痛,使他從短暫的靈魂的遲鈍與安然中被喚起,他睜著眼睛,透過一片血紅,感覺好像在注視著一個新的世界。
他支起了自己的身體。
從頭到腳,那從神經末梢和骨髓深處逐漸蔓延上來的幻痛感,越來越清晰。
而後,他終於勉強抬起了手。
輕輕地,緩緩地,將其點在了自己的太陽穴上。
……
【極端的聲音善於分割獨立的世界,使人們變得異化又極端。】
【人們習慣於否認異化的這一點,並拒絕承認極端。】
【……而對於異化的
端而言,他們要自由而尊嚴地行走。】
【每個人都屬於人類——沒有哪個人理應成為下等人,或是不同於其他人的神。】
【不問來者,不問歸處,不問經曆。】
【而自由在何處止步或被限製,遊戲便在何處終結。】
【被否認的異化,極端——他樂於看見這份終結。】
【他已經掌握到了這份“被限製的自由”,並且將以此燃起火焰。】
【——他願意將這片無間地獄,鑄造成夢想中的天堂。】
【他願意沉入昏沉的雨中。】
【在這個無法見光的時代。】
……
【在這樣的世界裡,人類注定戴著鐐銬跳舞。】
……
……
【存活人數: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