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勉強延著的壽命也該到儘頭了。
正好昨天,老頭子傳信,告訴我,不必等他啦。
我之前和他約過,如果他到了壽命,還下不來,那就告訴我就好了。現在看來……他估計已經在那邊等我了。
我瞧著,這樂樂大了,我也老了,活也乾不動,針也看不清了,嘉嘉的病,也需要魂獵那邊的補助資源。與其讓我繼續活著,讓著一大家子跟著我受罪,讓魂獵那邊警惕我……不如就讓我走了吧,好去見天上的那個老頭子……”
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似有著絲綢般鮮亮的光澤:
“這一輩子……普拉亞的繁榮我見過了,這麼多年我都看過來了,嘉嘉和樂樂都大了,我沒什麼遺憾。蘇凜家孩子,你是個好小夥子,謝路德那孩子也是。不必為我多煩神了,做你們該做的事。
……人年紀大了,到了該走的時候,也就差不多了。”
“沒什麼該走不該走的。”蘇明安說:“沒有人是在哪個年紀就應該死的。”
嘉爾德讓他想起了在他四歲時便過世的奶奶。
那個時候,奶奶也是握著他的手,躺在病床上,低聲和他說著話。
她說讓他聽話,讓他乖,讓他忍讓著媽媽,她說媽媽隻是在外麵受了氣,忍忍就好了。以後沒她護著他,爸爸也常年在外麵,他要儘量躲在自己房間裡。
他記著,一直忍著,忍著那個女人,直到最後忍無可忍。
……但在四歲前,奶奶將他護在身後,給他糖吃,讓他回房間去的樣子,他一直記著。
眼前,滿臉老年斑的嘉爾德,也正輕聲對他說著話。
他的口袋裡,還有著一袋子沒吃完的米糕糖。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孩子。”她輕聲細語地說:“人這一生啊,並非一定要追求些什麼東西,隻要能回味這一生而不愧於心。
人會在這一生中,得到關於自己疑問的解答。
我的答案已經等到了,他讓我不必再等了。
那你呢……你的答案,謝路德的答案,你們找到了嗎?”
……
蘇明安漸漸想了起來。
當時,明明謝路德和嘉爾德說好了離開的時間,為什麼嘉爾德要故意一直拉著他聊天?
答案很簡單。
沒有人強迫她拉著他聊天。
……隻是因為她自己本身就不想走。
他想起了她當初說的話。
……
【小夥子,不用害怕,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即使你在這一路上會看見很多黑暗,看見許多世道不公,也要優先保全自己。】
……
【魂獵並不是什麼吃人的地方,王城也有他們自己的考慮,不能一葉障目,貿然打抱不平……隻有站上去了,站得高了,看得遠了,你才能明白,有些事情,並不會那麼簡單。】
……
【蘇凜,蘇凜家孩子……你是個好小夥子,你成了魂獵,你會實現你的夢想的。】
……
他已經明白了。
早在那個時候,看到在外麵遊蕩的光明騎士,看到蘇明安的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有了準備。
在知道他想要成為魂獵時,她特地說了這番話,說讓他多多考慮,讓他有了心理準備。
這樣,不至於他在之後知曉她的死訊後,情緒激動,做出些什麼事來。
……哪怕是對一個剛回來的,外來的陌生人,她也能溫柔到這個地步。
老太太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
她分明什麼也沒做錯。
“……您是主動回來的,對嗎?”蘇明安看著她。
對著他的視線,嘉爾德緩緩點了點頭。
沒有人逼她。
也沒有魂獵上船,硬是要拉她下來。因為她的兒子是犧牲的魂獵,就算她選擇逃跑,魂獵們也能看在她兒子的麵子上,勉強接受。
……是她在考慮到謝路德的前程,想到他的未來,想到他為了送走她而付出的代價後,她主動過來的。
或許她曾經答應過謝路德,說要上船,哪怕背井離鄉,她也要堅持著活下去。
但在臨時收到那封信件後,她不再等了。
……她等不到了。
……她主動回來了。
……
“回收我吧。”她說:“從我的胸口,掏出變異了的魂族之心,拿著這個給教皇,謝路德的履曆不會有汙點。樂樂和嘉嘉,大概也不會被我連累吧。他們還有未來,他們不應該被迫從普拉亞離開,去大海上流浪……
蘇凜家孩子……你是個好小夥子,神明不會責怪你的。
成全我吧。”
說完這段話。
她捏著手裡的相片,忽地低頭。
她吻在了那個麵目模糊的,穿著魂獵製服的男人身上。
銀絲飄蕩在她的臉側,像一夜冬雪凝成的霜,拂過她臉上褐色的斑。在閉眼的那一瞬,她的神情變得無比溫柔,像剛走入愛河的小姑娘。
這吻分量極輕。
像雪山融水,晨露滾落,蜻蜓點水,像信徒親吻聖經。
片刻後,她抬眼,唇與相片緩緩分離。
歲月在她的眼中沉澱,鎖著漫長的時間。
那晃著一圈白的眼裡,此時含著水光,如海天般清澈明亮。
她的眼下,一對黑沉的眼袋,像蓄著久彆的熱淚。
……
……這是對她而言,“皆大歡喜”的最佳結局。
……
【當人安排好自己的死亡,等待他們的,便是無比安穩的出發感。】
【——正如同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
【即使那個死亡對於他們來說,仍是未知。】
……
如果白晝未現,
她本該習慣忍耐與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