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他隔著房門,看見坐在房間裡,眼神呆滯的女孩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在望見這一眼時,他以為他是看錯了。
奈落是個活潑、大方,如同火焰灼烈耀眼的女孩。她極有膽識,天性中有一股冒險精神,像是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在這片色調灰暗的土地上,她是最亮的一抹顏色,似乎永遠擁有活力。
想起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那一頭火焰般的紅發,像是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
……但此刻。
但此時。
隔著一道房門,望見那在醫療魂獵幫助下,眼神依舊呆滯的女孩,他推門的動作僵住了。
“先不要進去,她正在接受治療。”朵雅輕聲說。
“她怎麼了?”
“……”朵雅沉默了些許。
在再度開口時,她的聲音更輕了:“蘇凜大人。王城地下寶庫的,能讓人恢複容貌的珍珠……也僅僅隻能恢複容貌。”
“……”
蘇明安隔著門上的小窗口,望著裡麵。
門內的女孩,她的容顏依舊年輕,臉上也沒有任何皺紋,皮膚仍如珍珠般細膩白皙。
然而,那垂下的滿頭白發,以及那雙變得渾濁的雙眼,已經隱隱預示了一切。
公主對她的實驗,攫取了她的生命力和靈魂,即使有了珍珠修複容貌,她的生命依然在無法避免地走向落幕。
這是一種必然的流逝,從生向死的流逝,沒有任何人能夠挽留。
“她的情況是突然惡化,可能之前她一直在強撐著。而這種強撐更加損耗了她剩餘不多的生命力。”朵雅歎息一聲:“這孩子……一直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要不是她在路邊暈倒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身上出了什麼事。”
“她現在情況怎麼樣?”
“身體情況倒是沒什麼問題,但很明顯,精神的問題已經非常嚴重。她靈魂有損,如同一個破了洞的袋子,根本堵不住。”朵雅說:“很明顯的情況便是……她好像已經有些癡呆了。現在的她,好像對什麼都沒反應,即使我們跟她說話,她也像忘記了一切般。這是靈魂將要耗儘的症狀,已經開始侵蝕她的腦部……她應該,撐不了多久了。”
蘇明安看向門內。
一動不動的白發少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眼神茫然。
像被關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從昨天開始,奈落的記憶力就已經開始出問題,在昨天撐傘過來時,她說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話。
【人都是會死的。】
他記得她說的這麼一句。
隻是,竟然隻是一個下午過去,她的情況就惡化到了這種地步。
醫療魂獵正在試圖與她溝通:“小姐,小姐?聽得見我說的話嗎?你還記得自己是出了什麼事嗎?”
奈落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姐,那你還記得什麼?”醫療魂獵很有耐心:“年齡,故鄉,甚至……自己的名字?”
“……我不記得。”奈落眼神迷茫:“我不記得。”
“她已經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副部長。”醫療魂獵歎了口氣,直起了身,望向站在門口的朵雅:“她應該是已經失去了所有記憶,再接下來就是五感喪失……”
醫療魂獵忽地看見奈落動了。
那從醒來就隻坐在椅子上,呆呆傻傻的少女,忽然站了起來。
而傳說中的蘇凜大人,正站在門外,與她對視。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他問。
旁邊的朵雅搖頭:“沒用的,大人,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凜。”
沉默的少女,忽然開口。
在叫出這個名字時,她的語聲哽咽,分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
光亮細細地灑落進來,灑進她有些褪色的雙眼。
她忽地直起身,步履蹣跚地朝著門外走去。
蘇明安側過身,看見她路過了他。
——直到她張開雙臂,像要擁抱蒼藍曠遠的天空。
微風吹起她蒼白的長發,血紅的外套,吹起她那晃動的長衫和擺動的裙擺。
在這一刻,天地之間,她恍若要被風吹散。
……
【聽好,蘇凜。】
【我不關心你是不是什麼幕後黑手,也不關心亞特號為什麼會沉,我隻知道——你救過我,我也喜歡你。】
【——我想我就算老成這樣了,耳背了,也不至於聽不清你的名字。】
【哪怕我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記了……哪怕我以後老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我依然會記得你。】
……
白發飄揚的女孩,注視著沒有任何人站立的區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凜。”她對著空氣,念著這個名字,臉上帶著孩子般的欣喜。
透過那雙褪色的雙眼。
她似乎能看到,在那片無人的區域,青年正站在陽光與陰影的分界處,手捧鮮花,回望著她。
從普拉亞到亞特帝國,至少需要十多天的航程。
她來不及。
所以她便“不想回家了”。
從南區山坡走到居住區,需要小半天的路程。
她來不及。
所以她便“不要來見我了”。
她無比清晰地知曉她的身體情況,知道她必然的結局,知道她再也無法回到那片土地,要客死他鄉。
所以,怒火和謊言,成了她拒絕傷害彆人的屏障,她不願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裡再走近誰。
但在這一刻,
沐浴著滿天夕陽,似要融化在風中的她,
她忽然,忽然很想走到他的身邊。
……
蘇明安無聲注視著這一幕。
他看著她蒼白的長發被風吹起,看見她那雙老人般的眼睛,泄露出孩子般的欣喜,看著她蹣跚的步伐,從門內走到門外。
“凜。”
女孩對著空氣說:
“帶我……回家。好嗎?”
……
蘇明安閉上雙眼。
他似乎不斷在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