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的一幕出現了。
統領黎明之戰的城主大人,在醫務室裡對著一個小夥子狂笑。小夥子也被帶動著一起笑,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
城主和小夥子對笑著,聲音越笑越大,笑聲會傳染,漸漸傳出走廊外,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跟著笑。
他們沒看到擋在蘇明安身後死去的少女,通通跟著城主一同放聲大笑,不想讓城主一個人笑著尷尬。
“快笑,城主都在笑呢。”有人輕聲提醒不笑的人。
立刻,很多人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來。
他們從沒見到過城主這麼燦爛的笑容,戰爭的情況一定相當順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如同直衝天際的飛鳥,順著高昂的音調向外飛翔,羽毛“嘩啦啦”地撲閃,所有人都暢享在歡樂的海洋之中,連同走廊上的人聽見了都會心一笑,覺得這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這邊在笑什麼呢?”有人忍不住湊近,房門已經被人擠滿。
“好開心啊,是城主大人講了什麼有趣的故事嗎?”
“我也好想聽,但是擠不進去了……”
“那我們在門口跟著笑吧。”
人們麵帶笑意看著房間。
這些笑聲如此動聽悅耳,聽著讓人心情愉悅。所有人開懷大笑,配合著他們的城主演這一場無厘頭的荒誕喜劇。
儘管誰也不知道城主在笑什麼。
所有人都在放聲大笑。他們咧著嘴角,挑起眉毛,笑聲洪亮,好像一瞬間所有的歡樂和祝福都聚集到了這裡。一張張因為笑容而扭曲的麵容直勾勾地盯著彼此,室內變成笑聲的海洋。
“城主,哈哈哈哈……”
“我也好開心啊,哈哈哈哈哈……”
“今天畢竟過節啊……”
沒人看見床上死去的少女。
沒人看清他們城主眼底裡的淚光。
人們隻知道附和著這個聲音歡笑,彷佛因此就可以融入大流。
直到三分鐘後,有人終於笑累了,有人覺察到氛圍不對,才漸漸停下了笑聲。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停住笑容,像摘去一張又一張假麵。
“……”
五分鐘後,逐漸隻剩下城主一個人在笑,他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曲起身體,宛如一麵彎起到極致的弓,笑聲透過他捂住臉頰的雙手飛出。
“哈啊……哈……嗚嗚哈哈哈哈……”
他每笑一會,會劇烈喘息一聲,脖頸處一片青紫。汪洋般的窒息感在笑聲中包圍了他,呼吸之間彷佛烈火灼燒。由於麻醉褪去他甚至五感清晰,視野和聽覺沒有半分模湖。
他終於成了一個獨自清醒的瘋子。
所有人都看著他們的城主瘋了。
“城主……城主?”一個護士伸出手,彷佛在試探一隻關在籠子裡的猛獸。她年輕的臉上滿是畏懼與關切,她既敬畏他,又害怕他。
蘇明安抬起眼皮。
他的眼睛微微動了下,思緒隨著藥物的影響漂浮在身體之外,漸漸與這具痛苦的軀體分離。
他不在意誰擰斷他的骨骼,四肢都斷了也沒關係。
他忍著燒傷與凍傷飛馳千裡,身上全潰爛了也沒關係。
他喉嚨受創卻一刻不停地說話,哪怕沒聲了也沒關係。
他反反複複從生到死,在極端痛苦中回地獄裡掙紮無數次。他不在意自己,他什麼痛苦都不在意。
……但她還是死了。
他明明畏懼失去,死亡回檔卻讓他一次又一次失去。
明明時間可以定格到淩晨的時間點,讓他知道她已經死去。卻非要定格到有那麼一線機會救她的時間點,讓他在一線希望之間瘋狂掙紮。
——這令他反複回首卻一無所獲,令他瘋狂拯救卻不成其願,令他竭儘所能卻掌間空無一物。
於是在時間點終末,她死亡之後,他終於察覺到了自己臉上的小醜麵具,他痛苦,高笑,瘋狂,麵具滲透到了他的皮肉裡,所有人都在和戴上麵具的他一同出演這一場荒誕的戲劇,屏幕內是歡笑的白大褂們,屏幕外是沉默的億萬觀眾。
他有太多東西不能告訴彆人。
他無法在人前發泄,不被允許也沒有對象,除了難以抑製的情況,其餘時間甚至沒有展露表情的必要。
……如今他被允許笑嗎?
如今他有餘地笑嗎?
“……”
他喘息一聲,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身體主動向前傾倒。
誰也沒來得及拉住他。
“砰!”地一聲,他的額角撞擊尖銳的櫃角,由於力度巨大,傳來清脆的骨裂聲,所有人的笑容瞬間消失。
他倒在那位年輕的護士懷裡,目光如一顆顆滾燙的刺,血水懸停在他濃密的眼睫。
“城主……”
“快救人!
”
人們奔跑紛亂,彷佛翩飛不清的淩亂倒影,他的視野一點一點變得血紅,濕滑的感知包裹了他的五感,他聽見了神明的歎息。
慌亂的人影之中,護士顫抖地抱著他,懷抱柔軟而溫暖。在藥物的作用下讓他感覺如同包裹著他的海浪。她輕聲喚著他,模湖不清,彷佛在為他念叨睡眠前的童話故事。
“城主,您彆睡……城主……”
他下意識攥著她手邊的布料,彷佛握著誰溫暖的手。
“媽媽……”
意識沉寂。
……
寒風暴起。
流淌於耳畔的風雪聲,蓋過醫生與護士的慌亂,彷佛驟然切換了另一個世界。
他扶著牆站起。
自發現玥玥屍體以來,他被玥玥刺死一次,在風雪裡自儘一次,在醫院裡自儘一次。這是第四次。
“沒關係。”他自言自語:“不痛……”
他接過輪椅,衝上天台,等分身明趕來反殺霖光,儘每一秒搶時間。
不過這次他隻提早了十六分鐘,最終還是失敗了。
玥玥死在他的懷裡,劍削掉了他半個頭。
第五周目,他提早十七分鐘趕到,並沒有領先多少。
她依然在他的聲音中死去了,彷佛睡去的一隻貓。
第六周目,他提早十八分鐘趕到,缺失病令她有時安靜如天使,有時暴怒如惡魔。這一次她瘋狂地抓撓自己而死,沒有之前死得那麼安詳,她臨死前哭著說她想回家。
他說對不起,他會讓她返航。
第七周目,這次他沒有提前趕到。他不小心惹怒了霖光,霖光在天台把他生生掐死。
臨死前他看到霖光瘋狂和他說對不起的樣子,姿態如同小醜一樣滑稽。
世間百態在反複回檔間不斷重演,每個人的喜樂哀惡懼猶如他眼前的幻燈片。
他反複朔洄在時間長河之中,猶如一個追趕劇情的看客。
然後是第八次,第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