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
蘇明安無法精確理解諾爾口中的含義。
風雪揚起諾爾的金發,熱氣在他的臉側膨脹又隱沒,勾勒著他蒼白的麵容。他的神情很專注。
“你往下看。”諾爾說。
“呼啦——”
烏鴉的高度降低,蘇明安低頭,看見了大地上飛馳而過的列車。通過影狀態極好的五感,他聽到下麵的聲音。一輛列車飛馳而過,有一對母女在聊天。
“妮妮乖,不要把手和頭伸出車窗外,知道嗎?”列車裡傳出一位母親的聲音,她將女孩的手拉了回來。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能從戰場上回來啊?”女孩說。
“過了今夜,如果我們能看到黎明升起,爸爸就能回來了。妮妮到時候一定要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好嗎?”
“好。”
“不光是爸爸,每個在戰場上的都是英雄,妮妮將來要向他們學習,知道嗎?”母親說。
“好!”女孩頓了頓:“媽媽,那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黎明升起,該怎麼辦呀。”
“那就說明,核爆發生了……沒關係,妮妮,你隻要記住,在災變48年,所有人都拚儘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無論是你爸爸這樣的前線士兵,還是媽媽這樣的後勤。”母親輕聲說,聲音裡夾雜著哽咽:“沒有人愧對於心……”
“啊,媽媽,你快看窗外,我看到烏鴉了!活的烏鴉,好漂亮呀——”
突然,女孩驚喜的叫聲響起。
母親抬頭望去,看見車窗外有一隻猶如浮空黑島的烏鴉。在漆黑的天空下,它飛向大地的模樣是那樣悠遠寧靜,彷佛水即將溫柔地融化於水中。
在長久的戰火之中,人們幾乎見不到活的動物,空氣始終彌漫著一股灰蒙蒙的霧霾,女孩從小到大都沒見過鳥。
然而今夜她見到了。
在戰爭的最後一夜,在黎明之前,她看見了一隻自由的飛鳥。
“媽媽,你不是說要等到戰爭結束,要很久很久以後,人們步入春天以後,我們才能看見鳥嗎?”女孩說:“我從小……就隻能看到霧蒙蒙的天空,難道在寒冬裡也會有鳥嗎?”
母親抱著懷裡的女孩。
她揉了揉女孩的頭:
“妮妮,或許,春天已經來了。”
……
……春天。
蘇明安不止一次聽到了這個詞彙。
在廢墟世界的人們的眼裡,它代表了一切美好。溫暖、美麗、光明……凡是冬夜裡沒有的,春天都將擁有。凡是戰爭間失去的,春天都將帶回。
為了這個春天,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死在寒冬的十六年裡。
“……”
烏鴉繼續前行,他望見了城市萬家燈火,閃爍的紅色車燈如同流動的血管,鏈接大地上維持所有居民生命的心臟。
擎天大廈燈光閃爍,街道間一條條“唰啦啦”的絡子,像是鈴鐺一般清脆作響。
他遠眺,望見遠方的城市之外——躺著肉眼看不清的屍骨。卡車疾馳運載軍火,列車如同蟒蛇飛奔而過,遠赴前線的士兵抱著槍支與家人道彆。福緣節與這最危險的黎明之戰最後一夜完美地融合,所有人都期盼著步入溫暖的人世間。
“嘩啦——!”
火光衝天,與煙火同色。
高空之間,諾爾同樣俯視著這燦爛的人世間。
“我時常會想……宇宙無儘,人卻是那樣渺小。”諾爾開口:“人類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種族——即使他們在星球上成為了霸主,卻無法解決動物族群之間能輕易解決的問題。人類沒有動物族群間的絕對規則,一些人天生就擁有反骨,這讓他們即使被統治,依然一刻不停地想要反抗,追逐要犧牲生命才能觸及的自由……”
蘇明安側頭,看向雙目血紅的諾爾。
“用一句話來形容這種人,就是……”諾爾同樣看向了他:“……就是像你我這樣的人。”
“……什麼?”蘇明安說。
諾爾的聲音太輕,他沒聽見。
“我說,我欽佩天生反骨的人。”諾爾笑著說。
夜空的另一端是如此遙遠,即使諾爾放眼望去,也無法捕捉到除了天際線以外的任何事物。那些遙遠的夜色,像是一個裝滿了秘密的保險箱,誘捕著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的冒險者。
人類纖弱的軀體與這浩瀚的風雪相比,猶如微末一般細小,讓人聯想起宇宙與生死的真理。
“傀儡師,你想說什麼?”蘇明安說。
“我想說……最能夠壓垮人的,是一種反反複複的‘無力感’。”諾爾說:“天生反骨的人,對於自己想要獲得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一次又一次地無法挽回……這種正在受苦,且無法結束自己痛苦的個體,沒有任何理論能夠直擊他們的內心與靈魂,或是與他們感受到的絕望對話。”
“那你有什麼建議呢?”蘇明安隱約感覺諾爾在暗示他:“傀儡師……”
等等。
這一瞬間,蘇明安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諾爾的遊戲職業是傀儡師。
傀儡師,顧名思義,諾爾可以支配傀儡的動作、表情、話語,讓傀儡們在舞台上演出,完美地出演每一道劇目。
諾爾能夠用絲線操控周圍的物品,甚至能夠操控npc,操控玩家……他幾乎能操控他看到的每一件事物。
但諾爾的絲線……
蘇明安心裡漏跳了半拍。
——是否能操控諾爾自己?
如果諾爾的意誌能夠操控絲線,讓絲線貫穿他自己每一塊骨骼,支配他自己臉皮間的每一寸表情,將他自己的**化為一具能夠演出的傀儡……
那麼在鮮紅雙眼的“被他維入侵的諾爾”的**背後,
——是否存在一位用絲線操控著自己**的,意誌清醒的諾爾的靈魂?
蘇明安倏然想起了之前自己身上的神明看見諾爾時,說出的話:
【而且這個叫諾爾的,真的很有意思,他其實……】
“……”
——他其實根本沒有被入侵。
諾爾割裂自己的**與靈魂,冷眼看著自己的**被神明蠱惑變成紅眼,行屍走肉一樣去做各種凶狠殘忍的事。
他的靈魂則保持清醒,用絲線操控著自己**,表演著這一場自己“被他維入侵了”的傀儡戲,以獲得神明陣營的重要信息。
——這是唯有傀儡師職業才能做到的完美表演。換作他人,根本無法割裂**與靈魂。
諾爾就是這樣把神明騙了過去。
他將傀儡絲紮入了自己的身體。
——這是唯有瘋子才能想到的辦法,要時刻承受**與靈魂割裂的雙重痛苦。
蘇明安身上的神明沒有被諾爾騙過去,她隱晦地點出了這一點。然而諾爾身上的神明沒有那麼聰明,她被諾爾精湛的傀儡戲騙了過去。
甚至連蘇明安和所有觀眾都被騙了過去。
“……”
蘇明安抬起頭。
這一刻,他彷佛聽見了來自絲線的“唰唰”聲,以夜幕為景,以烏鴉為舞台,金發的魔術師朝他露出了笑容。
諾爾的嘴唇微微張開,對蘇明安描摹出一句話——
【去(283,298)的山穀,找一個叫北利瑟爾的人,用他藏在地下的機械製品威脅他,破除三線死局。這是我從入侵我的神明口中得知的隱秘信息。】
“叮冬!”
蘇明安驟然聽到了係統提示聲。
【你獲得隱藏線索·北利瑟爾的山穀】
【(北利瑟爾的山穀):北利瑟爾天不怕地不怕,隻有他藏在地下的機械製品能夠讓他說出隱秘的線索。據說,這個線索有關黎明係統,能夠顛倒世界,挽回缺失之人……】
“……”
蘇明安的呼吸一瞬間凝滯,震撼的雷霆擊穿了他的心臟。
豁然開朗。
——原來這具紅眼的諾爾**,
僅僅是諾爾清醒的靈魂操控的傀儡,
是他騙取神明信任而深入險地的資本,
是他以身犯險索取未知的探險家憑證,
是他生生刺穿自己軀體的靈魂之絲。
他是真正的——【傀儡師】。
絲線操控的不隻是他的武器與敵人……甚至還包括他自己。
“……”
蘇明安抬起頭,看見立於風雪間的金發少年。
那飄揚的金發,像神話裡金烏的羽毛一樣漂亮,被寒風吹起時,如同掠過湖麵的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