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撕裂了她本就音啞的喉嚨,像一隻受傷的黑鴉,回蕩在空曠的樓道裡,無人應聲。
“——您可不能哭啊!這是大好事啊!”警衛們見此,連忙勸了起來,他們臉上露出豐富多彩的笑容:
“您笑出來啊!您可是英雄啊!”
“您看這市民榮譽勳章,多好看啊,您可以掛起來給大家夥看。這可是人們羨慕不來的榮譽。”
“大義滅親,您殺死了異變體,您救了無數人!”
她的兒子是異變體,是方舟計劃的疫苗加速了他的異變,導致他的死亡。
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讓他得到救贖。
可是,
為什麼她在哭。
她笑不出來。
她如何都笑不出來。
她的兒子最聽話了,從小就是優等生,除了愛吃大蝦,連喜好都很少。他的一生按部就班,學習工作娶妻生子,他平日正直善良,像每一個平凡的父親一樣,最聽妻子的話。
可是,
為什麼?
“啊,啊,啊啊——!”
不似人的哭聲。
絕望到了極致的哭聲。
像是撕裂般的哭聲。
紅燒肉和大蝦還擺在桌上,蘇明安之前僅僅動了幾快子,空氣中飄著一股酒的香氣。牆上的掛曆停留在三天前,櫃子上留著幾張畫了一半的紙,水粉的色澤鮮亮明麗。
照片上憨厚樸實的中年男人抱著女孩,旁邊站著漂亮的妻子,女孩手裡的玩具熊也仿佛在笑。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
蘇明安將白布蓋好,突然聽到了恐怖到不似人形的哭聲。
“蘇小白。”尚齊攥住了蘇明安的手:“我們快逃吧。”
蘇明安抬頭,看見門口老奶奶的身上,黑斑正在急速擴張,頃刻間布滿了她的麵頰。
負麵情緒會激化一切。
黑霧,異種,包括與它們相關聯的黑霧病。
所以,人們總是被要求笑著。
但如果,就連笑著都無法做到……
“退!後退!”警衛們尖叫起來,抬起了槍。
老奶奶抱著懷裡的畫具,依然在哭。
“小勇,小勇……”
一瞬間,觸須從她的身上暴漲而起。她的黑霧病被激化,抵達了晚期,開始異變。她終是踏上了和兒子一樣的路。
警衛們的槍口毫不猶豫地對準了她,火光噴射而出。異變者無法逆轉,隻能結束生命。
“你們——”蘇明安伸出手。
住手。
彆再這樣。
被推遲的特效藥、被放棄的疫病區域、無數在疾病中痛苦掙紮的人們——
重複著這樣的輪回,重複著這樣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
衣冠楚楚的禽獸理所當然地踏著他人的性命,媒體看不到,網民就以為不存在,粉飾歲月靜好。
五年聲嘶力竭的呼喊,親手弑子的痛苦,老人的血與淚——人們竭儘全力追逐的真相與回應,隨著乾癟的大笑聲掩埋在塵埃裡,鮮血無人可見。
——如果黑夜不會亮起,以何撼動根深蒂固的黑暗?
——如果黎明不會到來,以何拯救苦雨中的綿羊?
“等——”
蘇明安伸出手,朝奶奶伸去。
彆這樣。
……你還沒有等到兒媳婦的真相。
……你還沒有知道你兒子在方舟計劃中遭受了什麼。
……你還沒有……還沒有和孫女活下去。
他看到她臉上的皺紋微微動了動,她轉過頭,在全身的觸須中,朝他咧開嘴,笑了笑。
銀色的發絲飄動在她的臉側,像綿羊的絨毛。她的眼童是暗澹的顏色,卻能看見他清澈的倒影。
“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她說。
“謝謝你……”
謝謝你假裝了我的兒子,讓我兒子吃到了最後的大蝦。
謝謝你……誇我的菜好吃。
我知道,你這孩子,
你是想救我的。
謝謝你們年輕而赤忱的心,謝謝你能看到我這樣的老太太。這世上隻要還有你們這樣的人,正義就不會死。
謝謝,真的……非常感謝。
下一刻,
槍聲響起,血光四濺。這棟爛尾樓終於因為震動而開始倒塌,磚塊瘋狂地砸下,警衛們立刻退了出去。
“要塌了!退!退!”他們尖叫著。
而在客廳下,老奶奶穿著兒子曾送她的紅花襖,倚靠著全家福與用了一半的畫具,閉上了眼睛。
她的全身都是彈痕,鮮血徹底染紅了花襖。
她沒有逃,沒有愈合自己身上的傷口。
她像她的兒子一樣,閉著眼,攥著胸口金光閃爍的市民榮譽勳章,手指反複撚著相片上兒子的臉。
蘇明安抱著孫女,從陽台躍下,他最後看見的,是一塊巨大的牆磚,遮蓋了她的白發。
桌上的大蝦被打翻,在灰塵與嗡鳴中傾倒而下。
……奶奶。
他睜著眼睛,望見那抹蒼白的色彩,徹底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一瞬間,他仿佛又聞到了童年時梅子酒的味道,眼眶一熱,仿佛有什麼東西落下。
暴雨衝垮了一切。
“爸爸,奶奶……是死了嗎?”
懷裡的小女孩哽咽著。
蘇明安抱著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他在她耳邊低聲說。
“……‘他們’是不會死的。” <ter css=&t;cl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