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穿的是稻亞城第一高中的校服,此時卻是繡滿金白色神紋的神明袍。
離明月的手很穩,直到將蘇明安耳邊的最後一縷碎發理好,他才緩緩收回手,眼瞳中完整地倒映著眼前的蘇明安。神明此時乾淨美好得……如同一位學生。
他平靜得……不像一位即將丟失自我的神明。就像是不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麼一樣。
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在此刻驟然消弭了。
蘇明安一直覺得,他與離明月之間總是隔著蘇文笙,所以總覺得心裡不自在。
可對於離明月來說,也許無論是蘇紹卿、蘇文笙、蘇明安……也許都是一樣的。
都是他的……
孩子。
教堂門外傳來陰冷的寒風,那是從星空中吹拂而來,令離明月的滿頭白色長發隨風而起,拂過蘇明安的肩頭,如同流瀉的銀色月光。
穹頂的藍色滿月,以悲憫而蒼涼的月光渡入教堂,它靜謐而歎息地……凝望著千年來這永恒不變的一切。
千年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一夢長。
千萬人已逝,千萬人不複最初模樣,千萬人將千年遺忘,卻有一人,千年不變,如同永恒而悲憫的月光。
他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將鏈子縮短,約莫四分之一長,以雙手撐開。
蘇明安頓了一秒,回望那對永恒不變的白色瞳眸,如同望見了天山之顛終年不化的霜雪。
他緩緩低下頭,腰間木牌叮當作響。
額間傳來冰涼的觸碰,這條由“離明月”這抹霜雪守護千年的理想國項鏈……縮短了鏈子,化為額鏈,由離明月親手佩戴於新生之神的頭上。仿佛守望千年的神使,終於等到了月光下的新神。
叮當,叮當。
銀亮色的十字架搖晃於蘇明安的額頭,他緩緩直起身,藍色月光渡於他額間的十字架,閃爍著銳利而清冷的光。
破碎的月光下,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個臨界點——人類與神明的臨界點。
“去吧。”
教父望向教堂之外——高天黑沉,星辰千萬條下墜,長留千萬條星痕,觸須下沉,藍魚遊弋,怪鳥長鳴。人類雙手合十,遍地倒伏。亟待——一位神明,灑下日光。
神說,要有光。
即黑夜之中——那一縷嶄新的光芒,從天際線的一端升起,頃刻間灑出千條萬條的晨曦。
其名為,
……
——【黎明】。
……
“去成為……”教父送彆他:
“黎明本身。”
蘇明安凝望著教堂之外。
以俯瞰的視角,他望見了諸多身影。
水島川空停下手中任務,感知到了教堂那拔升而起的氣息。嫉妒在她的瞳孔間翻滾,但很快,化為了一聲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歎息。
征戰沙場的艾葛妮絲收劍,與伊萊對視一眼,眼中滿是震驚與忌憚。
伯裡斯雙手合十,神情寧靜,為他敬愛的神明,無聲誦讀著祝祈之詞。
待在神靈老家好吃好喝的山田町一和路抬起頭,看向遠方高深的天空。
蘇明安向前邁步。
隨著他的邁步,身周湧動的金藍光,一點點、一縷縷地鑽入他的身軀中,能量刺入他的脈絡。信仰從聖城的四麵八方升起,化為流淌的光帶,渡入他的心口。
他閉上眼,感知著身體各處的變化,臉頰的血色傷口逐漸轉為了金色。
氣勢一點點拔高,掌控的能量一點點抬升,五感越來越清晰,視野裡的一切逐漸纖毫可見。麵板上的數值坐火箭般飆升……
【戰鬥力(臨時):4400】
【戰鬥力(臨時):5400】
【戰鬥力(臨時):6200】
【戰鬥力(臨時):7000】
【戰鬥力(臨時):7700】
【……】
金藍色的光芒圍繞著他亂舞,滴答滴答的聲音繚繞於耳畔,他仿佛能看到虛無縹緲的時間長河,每一滴水都在他的掌間流淌。
呼啦,呼啦——
下一瞬間。
聽到什麼東西質變的聲音,好像有一個蛋殼破碎,開出了一條新的生命,於他心胸間滌蕩。
那是……全新的生命本質。
肆虐的光影搖晃於他的眉眼,親吻著他額頭上的十字架鏈,時間的瑰藍色刻印劇烈閃爍。
他踏前一步,傳來驚濤拍岸般大江大河的聲音——是時間的流速之聲。身體各處傳來極為強悍的能量對撞,仿佛舉手投足之間,可掀起滔天海浪。
他也同時感到……自己的腦中,似乎有什麼正在剝離而去。意識變得模糊、眼神變得淡漠、昔日那些和同伴笑鬨的記憶、十九歲生日的溫泉裡的感動……讓他的心中逐漸感覺不到波瀾。望著舊神宮方向熊熊燃燒的烈火,他竟然感覺——那些屍體其實沒那麼重要。
他驚醒了一瞬間,意識到這是“自我”剝離的影響。他的位格護不住他的自我,屬於他的情感與意識正在被龐大的時間之流衝刷。
然而,他留不住這種流逝。
不成神,無法救他們。
成為了神,記不住他們。
那位扶著禮帽放飛白鳥的少年、那位端著茶壺的漢服青年、那位低頭打遊戲機的少女……總是懶懶散散的北望、眯著眼笑著的路、爽朗直率的露娜、小狐狸般的林音、叫囂著火之奧義的艾尼、穿著洛麗塔裙的山田町一……甚至咒火花、竹笛、番茄、春心餅、騎士劍、玫瑰花、金薔薇、鋼琴……
這些人、這些物……都在他的腦中逝去。
鮮妍明亮的的彩色……在周身能量的飆升之下……逐漸沉澱為了黯淡的黑白。
什麼都感知不到,什麼都無法悲傷,也覺察不到喜樂。
他差點忘了那個夢。
他親手……埋葬了他們。
現在,
夢實現了。
與此同時,“咯啦——”一聲,是聖城的抬升之勢,停止了。
聖城抵達了規定的升空距離。
從此,聖城成為了漂浮於地麵之上的一座浮空之城,永遠俯瞰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