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今天想吃什麼?”奶奶問。
蘇文笙笑了笑,不厭其煩地重複:“我想吃番茄濃湯。”
“好,奶奶給你做……做……做什麼來著?”奶奶愣了愣。
“番茄濃湯,奶奶。”
“哎,好,好……”奶奶蹙起眉,忽而用拐杖指了指爸爸:“等下,你是誰?怎麼跑到我家來了。”
“奶奶,那是我爸爸……”蘇文笙反複地教著。
他早就知道,奶奶得了一種病,猶如變回了一個稚拙的小孩。不過沒關係,就像奶奶曾經教他的一樣,他會教奶奶。
他們吃著菜,爸爸聊到今天的工作,說抓到了一個異種,好像叫什麼……魑?那個異種一個勁地重複,說“我是來救你們的”……那股瘋勁還真嚴重。聽了它的話,幾個警衛險些發瘋。
蘇文笙讓爸爸小心,不要太接近異種。
奶奶抱來了一壺梅子酒,一開封,香氣醉人。蘇文笙好奇地望了望,差點醉了過去,引得爸爸媽媽一陣大笑。
吹蠟燭許願時,蘇文笙緩緩閉目。
“文笙未來想當什麼?”爸爸問。
蘇文笙毫不猶豫地說:“我要和爸爸一樣,當保護大家的警衛!”
“那可是很辛苦的。”
“沒關係!我不怕吃苦,最怕的就是沒希望。”
“還有什麼願望嗎?”
“如果警衛當不了,造福人間的科學家也可以,遨遊太空的宇航員也可以,或者,其實站崗的保安也可以……”他自由地暢想著自己未來的可能性。
那千萬種可能性,一定會有更好更遠的可能。無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都有機會。
隻要努力學習,就會擁有多姿多彩的未來……學校裡,老師一直是這麼說的。
舔著嘴邊的奶油,他的思想飄到了天空中,幻想著自己長大後成為很厲害很厲害的人,掃清天下的一切不公之事,把詩歌與繪畫帶回這個麻木的時代……拯救整個世界……
直到,門口傳來敲門聲。
爸爸媽媽立刻安靜下來,看向門口,露出恭謹的神情。
渾身雪白的教父站在門口,仿佛沐浴著霞光,眸光清冷而淡漠。
“文笙,生日快樂。”他的聲音也如清冷的霜雪。
蘇文笙愣了愣,笑著應了一聲:“教父!”
在他很小的時候,這位仙人般的人物就成為了他的教父。人們都說,離主教這麼看重蘇文笙,蘇文笙以後一定是一個很厲害的人,說不定也能成為半仙。
離明月轉身離開,蘇文笙卻很快追了上去。
“怎麼?”離明月並未回頭。
“教父!您一直這麼看重我,我以後也為您送禮物好不好?您的生日是多少號?我聽說蝴蝶能帶來好運……”
離明月徑直向前走去,蘇文笙跟不上。直到離明月的背影不見了,蘇文笙跑得氣喘籲籲,隻能遺憾地往回走。
教父……好像並不在意他的禮物。
也許對教父而言,自己隻是一個學生而已。並沒有……特彆之處。
他低著頭,有些沮喪地往回走,月色將他的身影拉長。
“捉隻蝴蝶給我看吧。”
身後卻忽然傳來清冷的聲音。
蘇文笙驚訝地回頭,看到早已走遠的教父,居然又出現在了他的背後。
那雙千年不化的冰色眼眸顫抖了一下,回望著他。月色將他們的身影同時拉長,混淆在一起。
“捉隻蝴蝶給我看吧。”
離明月望著這個小男孩,重複著。
如果你能……讓我看到額外的可能。如果你能……厲害到代替那位即將前來的救世主。我願意,相信你的未來。
所以,
捉隻“蝴蝶”給我看吧。
這稻亞城,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已經被汙染得非常迅捷而靈敏的蝴蝶。如果你能以普通人的身份捉到,這是奇跡。
我渴望一個奇跡。讓我……放過你,拯救你……十九歲後注定凋亡的命運。
我渴望……
“你們”那種天真而稚拙的理想主義。
男孩愣了愣,隨後,一個大大的微笑揚在他的嘴角。明亮而清澈,天真而稚拙。
男孩並不能明白教父語中的深意,他隻是在想——
原來教父喜歡蝴蝶。
太好了。
他也很喜歡。
……
離明月曾無數次夢到那片藍色的湖。
折翼天使親吻著湖麵,墜入稻亞城東湖的水中月,藍色滿月之下,少年的逝去無聲無息。
離明月曾無數次地想,這到底算什麼。一場注定獻給救世主的祭祀嗎?一種注定悲劇的人生?還是一個折磨他千年的噩夢?
為什麼不能留存一些理想化的天真?兩個救世主,為什麼不能同存於世?
為什麼……命運最後非要……溺死一個滿懷理想的少年?
隻要想起最後蘇文笙的眼神,他會覺得,自己的雙手染滿血腥。
他開始害怕看到蘇文笙遺留的一切,明明是淡漠了千年的心靈,卻因為一個孩子的逝去而被擊潰。
無論是少年留下的生鏽鉛筆盒、書包、早讀的課本。每當看到這些,他都像沉入了一場晝夜不息的噩夢。
蘇文笙的掙紮、痛苦、絕望,擠滿了他的內心。每次他走至藍月下、行至東湖邊,仿佛都能看到一個影子,朝他招手。
“教父,您看,這是我給您捉的蝴蝶……哎呀,蝴蝶逃跑了。”
“教父,您看,蝴蝶逃跑了。”
“教父。”
“蝴蝶逃跑了。”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的眼前,永遠不分白晝黑夜地重演著,重演著,蘇文笙為他捉蝴蝶的場景,如同糾纏不息的夢魘。
從小到大,每次蘇文笙來教堂學習,都會試圖為他帶來一隻蝴蝶。但稻亞城的蝴蝶很少見,就算抓到,蝴蝶也會很快掙脫逃走。
十八歲那年,蘇文笙終於捉到了一隻蝴蝶,把它呈到了離明月麵前。
當離明月眸光顫抖,打算去祈求神靈放過蘇文笙時……蘇文笙卻忽然笑了,放走了手中蝴蝶。
在離明月驚詫的目光下,蘇文笙望著那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還是放了它吧。”
“天空很美,稻亞城外也有野花。”
“我這些年,看到了太多的悲劇,大多源自神靈。我認為幸運還是要靠自己拿到,而不能靠神靈祝福。我在想,這十幾年來,我一直把希望寄托在蝴蝶上,到底有什麼意義。我明明知道……蝴蝶並沒有什麼額外的意義。”
他抬起頭,望著容顏十年未變的教父。
眼中,依然是令人渴望的、稚拙而天真的理想。
“不是嗎?教父,我想,自己再努力努力。而不是依賴一隻蝴蝶。”
離明月的嘴唇顫抖了一會。
喉嚨堵著什麼,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也許,蘇文笙終其一生,都沒能明白他執意要捉的蝴蝶,在離明月眼中到底代表什麼。也許,蘇文笙早就明白了,隻是一直沒說出口。
但他確實放走了“蝴蝶”。
最後也放走了自己的“生”。
寂靜的夜夢中,離明月經常夢到那片東湖。
草葉搖曳,藍色月光之下,少年的黑發飄逸地飛起,側著頭,朝他笑。
一隻白鴿撲扇著翅膀,在他們之中飄下純白的羽毛,仿佛一場新雪。
見到他,少年跨過草葉,大步向前,來到樹下,笑著,對他說。
“教父。”
“我要為你捉一隻蝴蝶。”
無數次,無數次,少年對他笑著,在湖邊,黑發飄起,望向他。
仿佛一場永遠重播的夢魘,
少年反反複複對他說,
“教父。”
“我要為你捉一隻蝴蝶。”
……
笑聲停止的時候,東湖裡什麼也沒有。
沒有月色,
也沒有蝴蝶。
……
“抱歉。”
“……抱歉。”
“讓‘你們’受累,對不起。”
離明月牢牢抱住十九歲的神明,反複說著抱歉。
抱歉於……他沒有信任於那一種孩童般的天真。
抱歉於……那時他沒有朝著盈滿月光的湖麵,伸出手。
抱歉於……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抓住那隻蝴蝶。
……可是你不需要對我道歉啊。蘇明安茫然地想。
他的手僵硬地凝在空中,不知是該回抱,還是該舉劍。
蘇文笙已經不在了。
他在最後時刻確實很不甘心,但在蘇明安的感知中……他恨過天地、恨過神靈、恨過那些暴徒、恨過腐敗的聯合政府、恨過這無法改變的命運……
卻沒有一點點,恨過他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