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仍是二十的模樣。 想必等她四十了,五十了,六十了……白發蒼蒼,滿臉皺紋,步履蹣跚,老得渾身是病了……他也還是二十的模樣。
所以,算了。
薑音,逃一輩子吧。….
你總不能,等老得一塌糊塗了以後,讓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送你入土吧。
“我想起店裡還沒盤點……我先走了。”薑音跳下繩梯,發髻搖晃,臉上的妝花成一團。
蘇凜靜靜注視著,直到她逃跑般的身影遮掩於夜色。
他忽然發現屋簷上遺留了一個玻璃瓶。
那是他在一次早市中,看到的一個……很像那瓶陳米酒的玻璃瓶,瓶口紮著雛菊,他的視線流連了好一會,但沒有買。那已經是無法觸及的過去,就算買一個相似的,也不再擁有意義。
歲月沉澱,釀成苦酒,唯他一人反複回味。
但他沒想到……薑音一直在觀察他,等他走了之後,她偷偷回頭,買了這個他看了好幾眼的玻璃瓶。
……這是她今晚原本打算送他的嗎。
蘇凜拿起這個玻璃瓶,雛菊綻放著,散發著一股鮮花的清香。她隻是覺得他喜歡,就想送給他,她永遠……不可能知道這個玻璃瓶的意義,她永遠不可能知道,為何他會被這個普通的玻璃瓶吸引。
……那是萬年之後的一次對視。是神明漫長歲月中、為數不多的真心。
歎人生之須臾,渺滄海之一粟。
夏蟲不可語冰,井蛙不可語海。
他垂下眼瞼,收起了玻璃瓶。
煙火墜下千萬條光輝,墜入他的眼眸。
……
天世代45年,世上多了781棵桃花樹。
教父曾說,他喜歡桃樹,喜歡桃花釀成的酒。這些年,蘇明安每到一個地方,就會種下一棵桃樹,仿佛桃樹到了,教父便來遊玩過了。
最初種下的那棵桃樹,十五年過去了,經過符篆的催生,已經結滿了果實。他將桃花釀成的酒壇封入樹下,若是航船哪天再來,便可以啟封。
大多數桃花酒,他會傾斜手腕,灑入樹下,清亮的酒液滑落,仿佛向著一個遙遠的方向祭奠。
“明安,你在祭奠誰?”玥玥問。
“教父。”蘇明安垂著眼瞼,醉人的香氣縈繞。他胸前仍然掛著那條十字架項鏈,始終留存冰涼的觸感。
玥玥的眼睛睜大了一會,嘴巴張開著,半晌,才緩緩說:“你身邊……有一個教父嗎?”
“嗯。”
“我好像從未見過。”
“你見過的……你見過的。”
倒完了酒,蘇明安去了一趟汪明明的故鄉。他記得汪明明喜歡鮮花,涵寒喜歡畫畫,江小珊喜歡毛絨絨的玩具。他們都是很平凡的人,但他會記得。
他買了很多花種,種在汪明明曾經的家鄉地址。很快,那裡成了一座遠近聞名的鮮花之城,人們不知道是哪個好心人種下了這麼多花。人們都說,這應當是神明的手筆,祂希望這裡成為一座美麗的城市。
他將收集到的畫具送往涵寒轉世後的家鄉,儘管那裡在很多年後,會被禁止繪畫。但現在還沒有到那個地步。人們發現了這些送上門的畫具,原本苦於貧窮的藝術家,終於有了一展身手的機會。那座城,因為這件神奇的事,逐漸成為了藝術家的彙集之城。….
他讓飛鳥為江小珊送去毛絨玩具,那一天,整個常崗市的人們都看到了傳說般的景象——雪白的飛鳥排成數列,送來毛絨玩具,猶如一幅夢幻般的畫。
他做了很多事。
去完成曾經……他沒有時間去完成的、逝者的遺願。
他沒有忘記他們。
天世代50年,他們駕駛“燈塔號”,滿載各國珍寶,返回國度。
已顯老態的女王,拄著權杖,顫悠悠地走上碼頭。如數十年前一樣,迎回她的青年船長。
船長遮著麵紗,露出的皮膚卻沒有半分歲月的磨痕。
女王的金發已經開始發白,幾縷如雪發絲飄蕩在她耳側,她凝視船長許久,仿佛看到了他的永恒。
“……願神明祝福你,願海洋之天使祝福你。”女王按照儀式迎接這位出海十多年的船長,她的手掌哆嗦著,已經有點握不住給予他的勳章。
一隻白皙的手,扶住了她的手掌。透過麵紗,女王仿佛望見了一對終年不變的黑色眼眸。她恍惚察覺,幾十年過去了,船長還是那麼年輕。
其實,她早已察覺了他不變的歲月。但她沒有強行令他說出長生的秘訣。因為她心中隱約猜到了……這長生之人,不可能是人類,就隻能是……
神明大人。
“我為王國帶回了豐饒的財寶,以及海妖的位置,它們目前很友善。如果女王陛下感興趣,便派遣航船去找吧。”蘇明安收回手。
女王摘下冠冕,應了一聲,眼中深深倒映著蘇明安的身影,但蘇明安沒有在意。
他望向碼頭之外,迎接他的居民們。
……如同那次送彆他出航一樣,街道依然擠滿了花花綠綠的衣裳,年輕的姑娘和小夥熱情地拋著鮮花,呼喊著他的名字,歡迎他回來。
一如當年,仿佛什麼都沒變過。
但此刻,年輕的姑娘已不再是當年的姑娘,年輕的小夥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夥。那些與他擦肩而過的姑娘小夥,已經成為了大爺大娘的一份子。而那些熱情的大爺大娘……有很多,已經永恒地睡在了這片熱土。
東街的裁縫鋪大娘,當年送彆船長時,最是熱情。不過,此刻已經在人群中看不到她。烏篷船剪開河麵時,他望見街邊那間曾經熱鬨無比的裁縫鋪,不知何時落滿了塵灰。總是坐在店前招攬客人的大娘,不知道去了哪裡,隻留下一台生鏽的縫紉機。
西街的小夥,當年喊得最用力的那一位,曾經祝蘇明安一路順風,那時,小夥眼裡還有光。此時,坐在街邊抽著旱煙,被一位大娘揪著耳朵的,就是他。哆哆嗦嗦地打著顫,懷裡掏出藥片,一股腦倒入口中,仍咳嗽不止。
北街的姑娘,當初往蘇明安手裡羞澀地扔玻璃瓶。此時卻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皮膚被曬得發黑,身上沒了那股精靈般的靈氣,拖著滿身日光與沉重的魚簍,背著剛斷奶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家走。
烏篷船向前駛去,仍是相似的場景,卻不再是同一代人。
永遠會有年輕的麵孔,麵孔卻不會永遠年輕。
蘇明安望向身側的玥玥,她的黑發夾了點白絲。
為了防止疊影把他的最後一具軀體堵住,他真正的軀體在穿越前,存放在了聖城。他現在用的是神靈給他造的一具仿生體,無法發揮出全部的實力,但勝在安全,就算意外死亡,意識也能回歸聖城。
這具軀體容顏不改,但內部依然會老化。等到百年將至,他就需要換一具仿生體。
漂浮的彩帶下,玥玥歎息一聲。
393146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