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指著遠處的墓地喊道:“可是那邊有個會動的石頭!”
“一派胡言。”萊特先生說。
這時那對夫妻已經停止爭吵,開始找他們的兒子去哪裡了。萊特先生說:“去吧,你父母在找你。”
男孩用那個“石頭為什麼會動”的問題去糾纏他應該糾纏的人了。萊特先生現在真的想找個地方抽煙了……公墓看起來確實像個很好的地方,安安靜靜,沒有人打擾……
他朝那邊走去。
……
這個東西睜開了眼睛。或者說,如果我們認為這是個人的話,他睜開了眼睛。
他不完全能被稱為“人”,一個更準確的描述會是“屍體”或者“死者”。這具屍體被放在一個非常漂亮氣派的棺材裡,但是這並不是他能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原因。正如人們所知道的那樣,不管是什麼死法,最後不過是將分子還給分子、將原子還給原子罷了,最後消解成一些不太適合描述的東西。
而他之所以能看起來還像個人,有三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其一,他沒有被火化;其二,他沒有死得太久;其三,是的,有一點魔法參與其中。這三個因素都非常重要,隻不過有一個看起來有點奇怪。
但是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有一點魔法參與其中,於是屍體完好無損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堆乾花旁邊。
他對乾花沒什麼感覺,但他覺得很不舒服。如果他還記得怎麼皺眉的話,他會皺眉的。
這種被擠壓的感覺叫什麼……對,拘束,這具皮囊非常拘束……他需要更大的空間,更多的空間……有什麼東西燒在他的喉嚨裡,不是這個皮囊的喉嚨,是他真實的那個喉嚨……他需要吃一點什麼,什麼都好……
遠處還有很多屍體和骨頭,他能感覺到。但是不,他太餓了,不需要喊它們起來搶吃的……
有什麼東西在他的頭頂晃來晃去,傳來“咚咚咚”悶悶的震動。屍體瞪著棺材板。遠遠的水聲,然後那個東西走了。然後——可能是下一秒,可能是下一個世紀——又有個東西過來了。更大,更香。
像個長條大麵包,他想,即使他已經忘了那是什麼。
屍體張開嘴。隻是一種直覺和本能,屍體裡麵的東西覺得那個玩意應該味道不錯。而且很大,這點很重要,這樣吃完之後,他就可以有大一點的空間,去……隨便乾什麼,伸個懶腰之類的,如果他有腰的話。
但首先,他需要能接觸到那個誘人(誘屍體?)的玩意。他需要出去,不管是去哪兒,反正不是在這裡。
他記得世界應該是亮的。
隻是這樣一個念頭,他的世界便亮了。木屑橫飛,泥土四濺,長條大麵包坐在地上,驚恐地望向他。
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萊特先生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他就不該貪圖便宜,省那一英寸的木板厚度。他現在願意自掏腰包再加一層銀質的外殼。
……
屍體內部的東西將目光轉向那個肥胖的男人。
小胡子劇烈顫抖著,這個男人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張著嘴卻沒有喊出什麼東西,就這樣定格成打了一半噴嚏的滑稽姿態。豆大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你會驚訝他體內居然有這麼多水。光看外表,人們會以為他應該像熱鍋上的黃油一樣融化成一灘滋滋作響的油脂。
但屍體內部的那個東西——這麼稱呼實在太繁瑣了,我們姑且叫他安東尼吧,畢竟這是他能想起的第一個名字——安東尼在乎的不是外麵那層殼。這坨水汪汪的黃油裡麵有些很香甜的東西,虛假的甜膩膩,但至少很甜……如果安東尼還記得人類的語言,他會說那聞起來像“垃圾電視劇中的幸福”。
那已經足夠吸引他。
安東尼走了過去……或者說他將自己的腿甩了過去。他的腦袋考慮了一瞬,也滾了過去。
“啊——!”這回那個男人叫了起來,“安東尼!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不該……”他苦思冥想,想不出自己不該做什麼。安東尼的腦袋定在他麵前,靜靜望著他,似乎在期待一個答案。
然後答案如天啟般降臨了。
“我就不該組織這次複活節活動!我不該忘記給你掃墓!我不該阻止社區為你祖父生病募捐!我不該在通知你安東尼夫人病危的時候拖延!”萊特先生喊道,“我不該在你申請助學金的時候假裝你沒有困難!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
安東尼麵無表情。他不知道眼前這張嘴在喊什麼,但是那股香甜的氣味正在逐漸轉變……或許最好不要讓他繼續呼喊,趁著他還沒有完全懺悔,趁著他為自己的幸福沾沾自喜……讓他成為安東尼的甜點……
“爸爸!”萊特先生的女兒在很遠的樹林中喊道,“爸爸,你再不過來,我們就要把所有布朗尼都吃掉了!”
她的聲音像一隻小鳥一樣歡快地飛了出來,落在安東尼和萊特先生對峙的鼻尖上。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著十數排墓碑、不知多少個嘰嘰喳喳的家庭,安東尼和萊特先生依舊都聽見了她快樂的喊聲。
他的兒子則直接跑了過來:“爸爸,媽媽喊你——”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安東尼看著麵前這個小東西。他很小,散發著另一種甜味。一種更加好聞的甜味。安東尼滾過去。
“不!求求你,安東尼,對不起,對不起!”萊特先生喊道,依舊僵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現在聞起來一點都不香甜了……有點嗆人,叫人鼻子癢癢的。如果安東尼能想起來的話,這個味道叫辣。
安東尼的手爬了過來,摸了摸萊特先生,又摸了摸他的兒子。
這個大一點,這個小一點。選大一點的那個。他樸素的腦袋這樣決定。
於是他專注地盯著大的那個。那個嗆人的味道越來越濃,在辣味中居然又透出一絲香甜的氣味。比之前的香,比一切都香。
“對,對,選我……”萊特先生涕淚交加,虛弱地顫抖著。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溫和而威嚴地命令道:“兒子,小寶貝,閉上眼睛。”
“爸爸?”他的兒子疑惑地問。
安東尼將那團美味的東西從那個軀殼中扯出來,塞進自己的喉嚨。
萊特先生狼狽的軀殼顫抖了一下,發出一聲驚訝感慨似的“哦”,似乎沒有想到他做得這麼乾脆利落,然後像個裝滿水泥的麻袋一樣癱在地上了。
他的兒子,並沒有閉上眼睛,依舊疑惑地喊道:“爸爸?”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一個支離破碎的人和爸爸玩遊戲。這肯定是一種魔術,下一秒爸爸的背後就會飛出一隻鴿子。
安東尼喉嚨中香甜的東西燃燒起來。它美味極了——然後他想起來了。
這個味道像檸檬蛋糕。
一個最簡單的檸檬蛋糕,他吃過的第一個蛋糕……祖母為他烤的,她係著圍裙,戴著印花烤箱手套,自豪又小心地將蛋糕拿出來……那天安東尼過七歲生日,祖父點燃了蠟燭……
記憶潮水般湧入死透晾乾了一個多月的大腦。
他的祖父,帶著無奈和愧疚看著他,看著他翻出被藏起來的病曆……他一向擅長乾這個,小時候經常幫祖母翻祖父藏起來的煙草……他真慶幸自己這麼擅長翻找,卻又寧願自己沒找到……
他將臉埋在祖母的被子中,她乾枯的手已經再也無法輕柔地拍拍他的頭……可是他還能聞到她,在消毒水、藥水和各種奇怪的味道中,有一縷很輕很輕的味道,叫他安心的味道……她聞起來就像還活著,有一部分她始終活著……
他劇烈地嘔吐起來。
他——他不可以——他是人類——他不可以——
就像世界翻了個麵,一切都扭曲著,試圖找到自己的位置。
混亂的萬物茫然地四竄著,隻有一個嘔吐的青年,完完整整地站在墓地上。他吐得幾乎站不穩了,於是伸手在亂糟糟的東西中隨便一抓,企圖抓到一個扶手,或者拐杖——但是他抓到了一節骨頭。
隨著他的觸碰,那節骨頭也穩定起來。下一秒,他發現自己正拎著一條骨頭尾巴,倒提著一隻骷髏貓。
對,貓……他一直很想要一隻貓……祖母會給他打帶著貓的毛線帽子,而祖父會買來帶著貓的花紋的瓷具,作為他的專用餐具,即使畫了貓的碟子比沒有畫的貴了兩便士。
骷髏貓的眼眶突然燃燒起兩團魂火。它不滿地給了安東尼一爪子,靈活地跳到地上,然後沒有助跑就跳進了他懷裡,像一隻真貓一樣蜷縮起來。
安東尼站直了身體。他控製著自己的身體——不,他不想吞噬誰的靈魂,他也不想占據誰的軀體——他是人類,這點絕不改變。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知道自己不應該任由事情這樣發生。也許將來有一天,他能明白這一切混亂是從何而來。是的,他會弄明白的,但是現在——
祖母的檸檬蛋糕,祖父的蠟燭。香氣和火光在他喉嚨中、眼睛中、腦海裡,溫暖地、長久地存在著。
萊特先生猛然抽了一口氣,醒了過來。即使沒有鴿子,他的兒子依然捧場地鼓起掌。
泥土堆在寫著“亨利·安東尼”的墓碑前,剛發芽的嫩草好端端地從裡麵鑽出來。地麵上不再有破碎的木屑,可以推測土堆中有個完好的(厚度比原定少了一英寸的)奢華棺材。
隻不過現在它成了一座空蕩蕩的墳墓。
安東尼看著萊特先生哭泣著抱緊自己的孩子,向他許諾了遊戲機、玩具飛機、玩具汽車和許許多多的東西。
而萊特先生的兒子喊道:“爸爸,我們叫了你好久了!該吃布朗尼了!”
魔法疑惑地發現安東尼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血液重新開始流動,從貓的抓傷中滴了出來。他變得……變得……就像個活生生的人。
我是個人類。我叫亨利·安東尼,26歲。我是個——一直是——永遠是——人類。
“對不起。”他的嗓子多日未用,聲音輕微得像沒有鬆香的小提琴。
萊特先生抱著兒子搖頭,看不出是否聽到了。安東尼姑且將它當作默認的原諒。
“以及,你是個混賬垃圾,但我原諒你了。”安東尼又說。
這具屍體緊緊摟著骷髏貓,慢慢向前走去。按照他具有的常識,他需要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