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票否決(1 / 2)

玩火. 肖仁福. 54208 字 6個月前

縣委、縣政府召開的減輕農民負擔工作會議開到下午7點結束,龍溪鄉黨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走出縣委禮堂就登上鄉裡的吉普,匆匆出了縣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發的意見,就用手機打通鄉裡的電話,讓鄉辦秘書小寧通知在家的黨委委員召開會議,研究部署減負方案。8點多回到鄉政府,在食堂裡吃了幾口師傅留在鍋裡的飯菜,8點20分就夾著公文包進了會議室。

毛富發先傳達了縣裡減負會議精神,申明誰違背減負原則收了不該收的錢糧,就一票否決誰。接著周正泉講話,他說:“大家也看到和聽到了,最近新聞媒體報道了不少涉農事件,中央和省市一個一個的會議開,一個一個的批示和通報往下發,縣裡的減負會議更是把減負當做高壓線橫在鄉乾部麵前,誰觸電誰自取滅亡。因此我們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錯。特彆是上個月把農業稅和統籌款任務落實到村組後,部分乾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儘快把減負精神貫徹下去,堅決按政策辦事,有依據該收的就收,沒有依據不該收的一分錢也不收,否則出了亂子,吃不了兜著走。”

周正泉的話音還沒落,下麵已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平時的稅費就收不足,再減就一分錢也不要收了。有的說,鄉裡的底子薄,乾部的基本工資都發一個月沒一個月的,再減負我們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麵了。一說露屁股,有人就窮開心,嬉皮笑臉地說:“女人屁股露在外麵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麵是流氓,我們不成了流氓?”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

周正泉不笑,說:“我也知道減負後的日子更加艱難,所以有幾項工作必須跟減負同時進行。一是財政所儘快算一下賬,看減負後財政收入會短收多少;二是教育辦要考慮教育附加費取消後,學校經費尤其是教師工資怎麼解決;三是稅務、農經等部門要挖潛力、找稅源,爭取減負不減收;四是企業辦摸摸鄉裡幾家停產多年的企業的情況,有潛力恢複生產的設法恢複生產,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後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開始行動,由黨委、政府和人大幾位頭頭各帶一隊人馬,分三路開赴東、南、西三片,進村進組進學校,把減負內容一項項落實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帶著一隊人馬,去了東片的高橋村。一進村,農民們就把他們團團圍住了,說上麵一再強調要減輕農民負擔,電視都放了,報紙都登了,你們還到村裡來乾什麼?說對農業稅我們沒有太多的意見,皇糧國稅,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統籌款收得實在沒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畝了,隻能按30元一畝交。說家裡沒魚塘養魚,沒土地種橘子、藥材,每畝田也分了5元特產稅,這是不該交的。

周正泉拿筆和本子記下大家的意見,告訴他們,這次鄉裡就是下來落實減負的,大家有什麼問題都提出來。也許眾人習慣了鄉乾部一進村就要糧、要錢的老一套,今天聽周正泉說專門來減輕農民負擔,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了。周正泉趁機跟他們作了解釋,要大家把農業稅、統籌款等合理負擔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不合理負擔區彆開來,他說:“合理負擔懇請大家按時足額上交,不合理收費堅決拒絕,如果哪個找你們的麻煩,我周正泉為你們做主。”關於每畝50元統籌款的任務,周正泉解釋說,“年初縣裡以為今年會有新的政策出台,有過隻收30元一畝的設想,可後來左測算,右權衡,還是定了上年的標準。”

周正泉把這一層道理一說,大家也沒了意見。周正泉又對統籌款的用途作了說明:“這是村乾部工資、五保戶供養、民兵訓練、現役軍人補助等正當開支,目前鄉村財力有限,隻能從村民手裡統籌,以後鄉村經濟發展了,鄉裡和村裡拿得出錢,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於特產稅的事,周正泉說,“縣裡給我們鄉分了30萬元的任務,鄉裡實在分不下去,不得已才這麼做的,如果確有困難,鄉政府再想想辦法,能否從另外的途徑解決。”

討論正熱鬨的時候,鄉辦秘書小寧騎著自行車匆匆趕了過來。小寧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周正泉說:“你的手機沒信號,我隻有趕緊跑來了。”周正泉問:“什麼事把你急成這個樣子?”小寧說:“黃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頭皮就麻了一下,撇下眾人,爬上吉普車。要小寧也彆騎自行車了,一起擠進吉普車裡。

原來副鄉長龍躍進為完成農業稅征收任務,前天就去了黃金村。為調動乾部、職工的積極性,這幾年鄉裡采取征收任務和工資獎金掛鉤的辦法,龍躍進收稅的積極性很高,每年的任務就他完成得最好。龍躍進的老婆沒工作,父親前年為了給小兒子籌學費,上山砍竹子賣錢,摔在一個剛砍過的竹蔸上,把輸尿管戳破,在醫院裡動了兩次手術,搞得家裡負債累累。偏偏黃金村是龍溪鄉最偏遠、最貧困,稅收征收難度最大的村,龍躍進在那裡收了兩天的農業稅,實物和人民幣兩項加在一起還不上千元。後來了解到黃金村有不少在廣東打工的,常有錢寄回村裡,龍躍進跑到郵政代辦點查了查彙款單,把那些欠稅的農戶家裡的彙款單扣下來,等人家來取彙款時坐地征收。這一招還真行,龍躍進一下子就收了好幾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陳的老婆婆來取她孫女從廣東寄回來的400元彙款,龍躍進扣繳了她家欠交的農業稅和統籌款共計310元,陳婆婆不願意,和龍躍進發生了爭執。實際上也隻爭了幾句,陳婆婆就走了。誰知沒到半個小時,村裡就有人來喊龍躍進,說陳婆婆跳井了。

吉普開到黃金村村口,就見一戶人家門前擠滿了人,想必就是陳婆婆的家無疑了。周正泉幾個一下車就往屋裡奔,見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製躺椅上,頭發披散,麵容蒼白,九死一生的樣子。龍躍進已先到了,還有鄉衛生院的醫生前後忙乎著。圍觀的人告訴周正泉,因為是今年天旱,井裡水淺,陳婆婆跳下去後,井水才淹到腰身處,而且剛好有人路過井邊,聽到動靜就把陳婆婆救了起來。還說陳婆婆命苦,三十歲死了丈夫,把一兒一女拉扯大,女兒被人拐到了河北,兒子得了偏癱躺在床上,兒媳也跟人跑了,家裡就靠她一雙手操持。好在孫子、孫女爭氣,孫子讀高中,成績排在班上前幾名,孫女為了讓弟弟把書讀下去,去廣東打工,把工錢都寄了回來。這次寄的400元錢,就是給弟弟交夥食費的,不想鄉裡逼著交了稅,陳婆婆無法向孫子交代,一時氣不過,跳了井。

聽人這麼一說,周正泉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蹲到陳婆婆身旁,向她賠禮道歉,然後把自己身上僅有的300元錢拿出來,放到陳婆婆手裡。周正泉帶了頭,其他鄉乾部不好無動於衷,也紛紛解囊,多少表示一點。這倒讓陳婆婆不好受了,大罵自己老糊塗了,做出這樣的蠢事,害得鄉上的領導擔驚受怕。

回到鄉裡,周正泉給了龍躍進一個不輕不重的記過處分。龍躍進對處分沒意見,隻要求他在黃金村收的稅款指標仍算在他的頭上。龍躍進走後,小寧來問周正泉,龍躍進這事要不要報到縣裡去?周正泉皺了皺眉頭,心裡還是護著龍躍進的,隻說了句,以後再說吧。然後走到操場裡,爬上等在那裡的吉普車,準備下村。可司機小林剛打響馬達,龍溪中學的校辦主任就匆匆從外麵跑進來,把車子攔住了。校辦主任哭喪著臉說:“周書記,你快跟我去看看,學校已經上不成課了。”

原來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現已做了教育局局長的原鄉黨委書記夏存誌埋下的。夏存誌到龍溪來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長,因與人爭奪局長的位置失敗,才到龍溪來做了書記。上任不久,夏存誌就帶著龍溪中學的校長宋天來跑資金、搞集資,將一棟三層教學樓豎了起來,並且拆了校門,紮架重修,要徹底改變龍溪中學形象。夏存誌這麼做的目的十分明顯,那就是要給人瞧瞧,他不當教育局局長,同樣可以辦教育。恰逢把他擠走、做了教育局局長的那位仁兄因經濟問題下台,夏存誌順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長。隻是夏存誌滿麵春風榮調了,龍溪中學卻留下了不少後患。這幾年龍溪中學因修教學樓欠了一屁股債,根據他們的實際困難,以往教育局不但沒有按比例征收他們的教育附加費,還要從其他學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費裡擠出錢來,多少撥些給他們。這個學期縣裡開了減負會,教育附加費一分也不能收了,龍溪中學便少了一個主要的還債手段,債主們生怕自己的錢泡了湯,紛紛跑進學校,逼著宋天來拿錢,宋天來拿不出,他們就砸爛了教室玻璃,還要把在建的學校大門上的腳手架也拆下來。

聽完校辦主任的彙報,周正泉要小寧去喊鄉長毛富發和其他乾部。小寧轉了一圈,僅僅喊來企業辦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周正泉問:“毛鄉長他們呢?”小寧說:“每個人的房門都敲到了,估計已經下了村。”周正泉說:“我上車前還見毛鄉長提著褲子剛從廁所裡出來。”小寧便問:“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擺擺手止住了小寧。他心裡明白,在處理龍溪中學的問題上,毛富發和其他乾部是不會合作的。當初夏存誌傾鄉裡所有財力建龍溪中學教學樓時,毛富發和鄉裡大部分乾部都反對,認為鄉裡底子薄,乾部工資都保證不了,搞這樣的大動作後患無窮,加上學校生源越來越少,新建教學大樓沒必要。當時身為副書記的周正泉對夏存誌的做法,也是持反對意見的,隻是學校基建搞起來之後,夏存誌布置什麼任務,周正泉顧全大局,還得配合他。後來夏存誌調離龍溪,按常規書記的位置不從外麵來人,就該由鄉長毛富發接任,沒想到竟讓周正泉這個副書記頂了上去。為此,鄉裡乾部議論紛紛,說發財要亂來,當官要後台,因為組織部長是周正泉黨校時的同學;說生命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因為周正泉給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李旭東送了2萬元現金;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因為毛富發已經四十歲,過了提拔的年齡,周正泉運氣好,天上掉下個餡餅,人家沒撿到被他撿到了。周正泉對此無話可說。他知道夏存誌是把龍溪中學當做自己樹的旗幟來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離開龍溪後,這麵旗幟跟著倒下,才相中了還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當李旭東找他談話時,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書記,他堅決不離開龍溪鄉。

離學校還有一段路,就見在建的校門的腳手架上攀著好幾個人,扔磚頭的扔磚頭,撬馬釘的撬馬釘,乾得很歡的樣子。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從車上跳下來,大聲吼道:“周書記來了,你們看見沒有?”周正泉也把腦殼從車窗裡伸出來喊道:“你們要想解決問題,就下來跟我商量好了。”

拆腳手架的人這才開始往下爬。其他討債人和學校的師生也聞風而動,一下子把周正泉他們圍了個嚴嚴實實。宋天來忙向周正泉做檢討,學校還有90多萬基建款沒撥出去,他沒有什麼能耐,打發不了這些債主。周正泉一邊在心裡罵著夏存誌的娘,一邊死撐著麵子,對討債人說:“我有話對你們說,你們信不信得過我?”大夥兒就嚷嚷道:“給錢就信得過,不給錢彆說你鄉裡的書記,就是縣裡的書記、省裡的書記,我們也信不過。”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說:“我要是縣委書記或省委書記,還會站在這裡,跟你們磨嘴皮嗎?我把話說明了吧,今天要拿錢,你們把宋天來和我的皮剝了也沒用,不過你們如果能給點時間,我是一定會想法子的。”大夥兒說:“你的話我們不相信。”周正泉說:“我這個鳥書記三年兩載也走不掉,到時如果不給錢,你們到鄉政府擄我的被子還不行?”

周正泉這麼一說,大家覺得現在就是拆了大門,搗掉教室,不見得錢就能到手,既然鄉裡的書記發了話,以後找鄉裡也行,口氣才軟了一點。

周正泉準備上一趟縣城。走之前,召集幾個頭頭了解了一下這次分頭下村、下組開展減負工作的初步情況。還專門聽取了財政所所長裴漢雲的彙報。裴漢雲根據黨委意見,就減負後的鄉財政算了一筆賬。減負後屠宰稅不能足額征收,特產稅沒有來源,加上其他一些稅費不敢收,今年全鄉至少短收60多萬元。除此之外,鄉裡還有一個拖了多年沒有解決的問題,那就是擺在鄉財政賬上的50萬元借款。原來事出有因。前幾年縣委縣政府頭腦發熱,發文要各機關、各鄉鎮投資辦廠、辦經濟實體,或以不同方式到企業裡投資入股,以此活躍地方經濟和彌補機關經費不足。當時的書記夏存誌覺得鄉政府出麵辦企業和實體,既沒資金又沒經驗,拿錢投給企業把握不大,最後才決定由乾部私人向財政所借周轉金,自己決定投資方向,這樣既響應了縣裡的號召,又把風險轉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財政所門口就擠滿了借周轉金的人,100多名乾部借走50多萬元。不想幾年下來,企業差不多都已倒閉,乾部們投的錢等於扔到了水裡,泡泡都沒一個。後來財政所挨家挨戶催收周轉金,催了幾年也沒誰拿得出錢來還。財政周轉金是上級財政借下來的,到時還得還回去,而上級財政不會找借錢的個人要錢,隻管從下達給下級財政的指標中抵扣。不減負的時候,鄉財政還有手段拆了東牆補西牆,拿彆的資金臨時填補借款,現在財政短收那麼多,這手段也不靈了。

聽完裴漢雲的彙報,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卻沒彆的好辦法,隻有讓裴漢雲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還錢。周正泉算了一筆賬,如果借款收得上,先還一部分給上級財政,再重新辦理一部分續借手續,把已停產兩年的木材加工廠恢複起來,一方麵可增加農業特產稅,另一方麵鄉裡還可收幾個管理費。

碰頭會後,周正泉心裡有點不踏實,去了毛富發家。一進屋,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涼茶,遞給周正泉。伸手接茶時,周正泉無意間瞥了一眼曾冬玉那顫動著的豐碩的胸脯。許是好幾個星期沒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覺得那胸脯好洶湧,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

曾冬玉是毛富發的第二個老婆,毛富發因第一個老婆生不出孩子,折騰了幾年還是離了,後來又娶了曾冬玉。曾冬玉是鄉衛生院的護士兼出納,比毛富發足足小了十歲。比毛富發小十歲不說,還有這麼一個大胸脯!你他媽的毛富發豔福真不小,周正泉想。

周正泉還想,毛富發你沒當上書記也值得,你老婆這個大胸脯就抵得了幾個鳥書記。

也許是為了躲開那驚心動魄的胸脯的誘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滿滿的涼茶都灌了下去,興猶未了地說:“整個鄉政府,也就你家裡有這麼好的涼茶。”曾冬玉就接過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說:“我再給你倒一杯。”周正泉趕緊說:“夠了夠了,我坐兩分鐘就走。”曾冬玉這才拿著杯子轉身進了裡間。

毛富發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對周正泉說:“你嫂子每天起來,彆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壺茶放到這裡,說我們當鄉乾部的下村入戶,老遠從外麵回來,口乾舌燥的,沒耐心喝熱茶,有涼茶可救急。”周正泉說:“你有曾醫生在身邊,福氣不小啊。”毛富發說:“還說福氣,我都四十歲的人了,還官不官民不民的,待在這個破地方。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邊聒噪些啥,什麼張三與我一同參加工作,現在做上局長,住進了三室兩廳;李四儘管隻是個股長,卻掌握著實權,要什麼有什麼;最差的王五無職無權,兒子也進了全縣最好的重點學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發一半是發牢騷,一半說的也是實情。毛富發是龍溪本地人,做了三屆鄉長了,多少辦了些實事,比如這滿山滿嶺的樹林,就是毛富發一個村一個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鄉規民約嚴禁濫砍亂伐,實行封山育林的結果。可官場就是官場,書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個鄉長還在原地踏步,進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暗暗同情毛富發,這次上麵沒讓毛富發做書記,卻把自己給抬了出來,心裡就有些過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麼安慰毛富發,毛富發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趕忙說:“周書記一定有什麼事吧?”周正泉說:“我打算上一趟縣城,一是找找林業局,我們搞了幾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潛力大得很,看能否批點木材砍伐指標,把鄉裡的木材加工廠恢複起來,同時彌補一下農林特產稅的缺口;二是讓宋天來到幾個部門去燒燒香,看能不能化點緣回來。”

末了周正泉又交代毛富發:“我走了,家裡的減負工作,還有彆的一些事情,特彆是周轉金的回收清理,還得請你多操操心。”

從毛富發家裡出來,周正泉上了吉普車。吉普車在路上爆了一次胎,修了兩次離合器,加了三次水,不足50公裡走了3個半小時,到城邊天已麻黑。周正泉讓小林把車停在一家路邊小店前,準備吃了晚飯再進城。立刻就有一位年輕姑娘走上前來,幫忙把車門打開了,一邊甜甜地叫道:“先生辛苦了。”三人走進店裡,另一位姑娘就獻上了熱茶。

正要點菜,外麵又進來幾個人,原來是龍溪地界上近兩年暴發起來的煤窯主舒建軍幾個。舒建軍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過來,故作驚喜道:“是老同學您呀,看來我今天吉星高照,得遇貴人。”又回頭示意身後一位姿色不錯的年輕女人,讓她過來和周正泉見麵,介紹說,“這是我公司的銷售部經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學您認識吧?”

“好像在哪裡見過。”周正泉點點頭說道。舒建軍說:“在哪裡見過?是在夢裡見過吧?”周正泉說:“也許吧。”客氣地把手伸給叫肖嫣然的女人。他覺得這女人的手柔柔軟軟的,像嶄新的綢子。周正泉不免心想,做個窯主比做這個鳥書記強多了,出門還有漂亮女人陪著,而且這女人的手這麼柔軟。

舒建軍坐到周正泉旁邊,左一個“老同學”右一個“老同學”的。舒建軍跟周正泉是同學不假,兩人在一個班讀過三年高中。那時舒建軍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個,加上成績又差,無論老師還是同學,沒誰把他當回事。偏偏他愛在女同學麵前出風頭,全班同學都把他視作狗糞。他還異想天開地愛上了班上一個堪稱校花的女同學。可校花卻悄悄喜歡著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軍。舒建軍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師那裡告狀,說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結果周正泉挨了學校通報批評,校花也沒麵子待下去,隻好轉學走了。周正泉為此恨得太陽穴上的青筋亂跳,要收拾舒建軍一番,隻是正在備戰高考,一直沒時間和機會。後來周正泉上了大學,舒建軍在家裡晃蕩了兩年,也參軍去了部隊。不過這兩年舒建軍沒在社會上白混,到部隊後,他比一般戰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討首長歡心的手段,幾年下來就提了司務長,轉業回來進縣委行政組做了副組長。本來舒建軍在行政組乾得如魚得水,跟領導的關係搞得火熱,不知怎麼突然離開機關下了海,他四處籌措資金,在廣東炒起了地皮。廣東炒地皮的風刮一陣就刹住了,他便回到縣裡,率先在龍溪開起了全縣第一家私營煤礦,成了遠近聞名的私營企業家和省****,風光一時,惹得縣裡的頭頭腦腦競相與他交好,有的還暗地裡到他礦上入股,做了他的隱形後台。周正泉不知是記著高中時的舊恨,還是看不慣如今這些官商勾結的風氣,跟舒建軍保持著一定距離,舒建軍幾次上門請他上窯山指導工作,他都不冷不熱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麼的,竟被舒建軍逮了個正著。

這當兒,舒建軍已把菜譜拿了過去,豪爽地說:“我來點,好久沒跟老同學喝酒了,這一頓我請客。”周正泉不想與舒建軍攪和,卻不好跟他搶菜譜,隻好隨他去。

不一會兒,菜就上了桌,什麼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雞,都是些平時少見的野味。酒是當地產的五星級開口笑。舒建軍一邊給周正泉倒酒,一邊說:“喝本地酒放心,沒有假。”周正泉對酒是無所謂的,隻是不想在舒建軍麵前顯得小家子氣,也把杯子捏在了手上。齊喝三杯後,舒建軍舉杯給周正泉敬酒,說:“老同學,您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窯就在您的地皮上,凡事請多包涵。”周正泉說:“哪裡哪裡,今後鄉裡有困難,需要舒老板幫忙,可不要躲避喲。”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酒就到了嘴裡。

酒下喉後,舒建軍給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時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舉著杯子來到周正泉身邊,瞟著周正泉說:“我早就聽說過,老板這位老同學不僅是官場好手,同時也是酒中豪傑,今天相見恨晚,至少也得喝個十全十美。”周正泉說:“何謂十全十美?”肖嫣然說:“你的大名有個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說我不醜,不醜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說:“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說:“周書記是嫌這種喝酒方式呆板不成?那我們喝交杯酒吧。”說著,伸手來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連忙躲開了,慌慌地說:“不行不行,今晚還有要緊事,我甘拜下風。”

鬨嚷中把酒喝完,兩夥人各自鑽進自己的車,上了路。進城後,舒建軍他們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讓宋天來和小林住進縣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謂賓館,然後對宋天來說:“來之前我和你分了工的,該燒香的地方,今晚就讓小林陪著你去,我就不好出麵了,隻負責跟夏存誌聯係。”宋天來說:“我辦事,你放心。”周正泉點點頭,準備回家。他的家在老婆鄒立敏所在的醫藥公司宿舍區裡,離賓館有一段距離,小林要去送他。周正泉不讓,說:“你們還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沒事。”

回到家裡,鄒立敏還沒睡。也是久彆勝新婚,這晚周正泉酣暢淋漓,江河直下,感覺十分到位。鄒立敏也很滿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嬌道:“你真行。”周正泉說:“是你能乾嘛。”聊了一陣,周正泉正要睡去,鄒立敏吊著他的脖子說:“現在醫藥公司效益越來越差,工資都快發不出去了,據說財辦下麵要成立市場服務管理中心,要進三十多個人,你的同學黃紹平在財辦當主任,你跟他去說說吧。”

周正泉睡意蒙矓,說:“明天我辦了事,就去找一找黃紹平。”

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是他運氣好,一走進教育局辦公大樓,迎麵就碰上夏存誌挾著個包,準備出門。夏存誌說:“我的大書記,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你如果遲來一步,我就上市裡去了!”周正泉說:“您要出差?那我就在這裡跟您簡單彙報幾句。”夏存誌搖搖手說:“沒事沒事,到市裡去也就100多公裡,小車快,兩個小時不要就到了,我們先到辦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長辦公室,賓主一落座,夏存誌就開了腔,他說:“書記當得還得心應手吧?”周正泉說:“彆說了,縣裡的減負會一開,一係列連鎖問題就跟著出來了。尤其是龍溪中學,沒有教育附加費還欠款,債主們紛紛跑去圍攻學校,搞得我焦頭爛額。”接著周正泉把龍溪中學這幾天發生的事給夏存誌說了說。

夏存誌說:“你來得很及時,這次我就是上市裡爭取扶貧幫教資金的,如果順利的話,我會重點給龍溪中學傾斜。”周正泉說:“聽夏局長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夏存誌說:“我也知道我在龍溪中學留下了個尾巴,還得周書記你好好地給我捂著點喲。”

離開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業局。局長沒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縣政府待過,跟股裡人熟悉,他們也還客氣。聽周正泉說要恢複木材加工廠,申請砍伐指標,他們說:“如今上頭對環保強調得很厲害,砍伐指標控製得特彆死。”周正泉說:“控製得再死,也總有些吧?”幾個人就笑笑,說:“那要看你周書記的法水了。”周正泉說:“我有什麼法水,主要靠兄弟們幫忙。這樣吧,今天中午我請客,跟兄弟們搓一頓怎麼樣?”

開始幾個人還推辭,經不起周正泉一番勸說,才跟他出了林業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給每人打發了兩條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興,一個個紅光滿麵的,像剛娶了媳婦。還打著飽嗝說:“你周書記這麼夠朋友,你的事情我們就是犯錯誤也要給你辦。”

與林政股的人道彆後,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4點。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趕往財辦。黃紹平剛從工商局回來,見了周正泉,嬉皮笑臉地說:“多掙錢呀,你掙了多少錢了?”

黃紹平是周正泉的大學同學,特彆喜歡開玩笑,從來沒正兒八經喊過老同學大名,總是將周正泉喊做多掙錢。周正泉說:“我掙什麼錢?一個鄉巴佬,哪像你財辦主任,帶財。”黃紹平說:“帶財也沒你寨王老子神氣。老實交代,你有幾個壓寨夫人?”周正泉說:“去你媽的,我老遠跑了來,你總得跟我說句正經話吧?”黃紹平說:“你想要我跟你說正經話是嗎?我這就跟你說句正經話,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覺。”

鬨了半天,黃紹平才刹住,他說:“你金口未開,我就知道是誰叫你來的了。”周正泉有些蒙,問:“誰?”黃紹平說:“鄒立敏。”周正泉說:“她找過你了?”黃紹平說:“沒有,可我知道準是她叫你來的。”周正泉說:“不,不是她,是毛富發讓我來的。”

黃紹平像不認識周正泉似的,瞪著他說:“你彆出傻氣了,這次市場管理中心從工商劃出來時,我好不容易多爭了幾個名額,才把鄒立敏考慮進去,你難道要把這個指標讓出去?”周正泉說:“毛富發在鄉裡工作了大半輩子,自己進不了城,老婆也窩在鄉裡,孩子進不了城裡的學校,你要人家怎麼安心工作?”

“他毛富發與我有什麼關係?你要把指標給他,我這裡就通不過。”黃紹平不滿地說,“再說醫藥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不給鄒立敏一個安排,她不跟你離婚才怪呢。”周正泉說:“紹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不爭取毛富發的支持,我這個鳥書記是當不了幾天的。”黃紹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還沒吼完,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黃紹平拿起電話,聽了兩句,便把話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頓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過話筒,裡麵嗡嗡嗡叫著,聽不清是誰。周正泉就知道是龍溪打來的了,每次鄉裡的電話因線路有問題,都是這個鬼聲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誰?快說話!”搞了半天才聽出是小寧,他焦急地說:“鄉裡出事啦!”周正泉說:“什麼事?”小寧說:“差點出人命了!”說完電話裡又一陣嗡嗡聲,最後什麼動靜也沒有了。周正泉隻好放下電話,回頭對黃紹平說:“你也看見了,當鄉乾部沒兩分鐘能安寧的,我這就得趕回去。”

黃紹平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沒吱聲。等周正泉邁出門,黃紹平便朝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踢一腳,踢了個底朝天。聽到身後的響聲,周正泉遲疑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往前趕。他知道黃紹平是這個卵脾氣,但他人是好人,是會考慮自己的意見的。

來到街口,周正平打開手機,準備給家裡和宋天來打電話,一輛桑塔納開過來,停在他身邊。舒建軍從車裡伸出頭,叫道:“老同學你快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周正泉說:“我馬上就要回鄉裡去。”舒建軍說:“急什麼囉,你離開兩天,保證鄉裡搞不了政變。新開業的華都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去那裡瀟灑瀟灑。”周正泉說:“你的情我領了,可我真的去不了。”這時車裡的肖嫣然也把頭伸出來,笑眯眯地說道:“肯定是書記夫人太厲害,周書記子彈不夠用,才急於逃走吧?”周正泉說:“哪有你們說的這麼開心,鄉裡要出人命啦!”

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舒建軍就說:“真的?”周正泉說:“剛接到小寧的電話。”舒建軍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爛吉普又像來時那樣,不是這裡出毛病,就是那裡出差錯,今天半夜也到不了鄉裡。於是不再猶豫,鑽進舒建軍的桑塔納。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後,周正泉的一隻腳剛落地,小寧就小跑著奔過來,打機關槍樣告訴周正泉,昨天他離開鄉政府後,財政所長裴漢雲就發動所裡的人,加班加點把乾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後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布在鄉政府操場邊的牆壁上。牆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他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他們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企業都不存在了,他們到哪裡收錢去?說企業不存在了,可肥了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這錢他們可不會還,要財政所找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還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他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焰。他大聲嚷嚷道:“裴漢雲,你沒搞錯吧,我隻借了1萬,你怎麼寫著1.5萬?”裴漢雲把榜貼好後,還拿著盛糨糊的瓷碗站在牆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1萬沒錯,可三天後你又借了5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雲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衝到了腦門兒上,他跨前一步,點著裴漢雲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麼藥?”裴漢雲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麼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

一旁的人對裴漢雲要他們還錢也都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裴漢雲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麼的?”裴漢雲的話還沒落音,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裴漢雲的鼻梁上。裴漢雲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便揚起手上的瓷碗向龍躍進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牆角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鹽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裡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麼樣?”曾冬玉說:“也沒什麼,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這才鬆了一口氣。

大概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裡就蓄滿了淚水,他委屈地說:“周書記您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隻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彆的以後再說吧。”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雲。周正泉說:“裴漢雲呀裴漢雲,我要你張榜公布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雲說:“我這是正當防衛,狗日的龍躍進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來,起碼有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也是正當防衛?哪有正當得人家又纏紗布,又吊鹽水的?”裴漢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說得財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了是不是?”周正泉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是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他知道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弄不好又會把火點著。

周正泉這裡不急,龍躍進那裡急。一是因為他心虛,事情是他鬨大的;二是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待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裡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後由誰出,如果讓他本人出,那就慘了。於是,走出衛生院,回鄉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龍躍進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雲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沒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征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

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多找周書記,鄉裡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

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回了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杆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雲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牆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隻注意血流如注的頭,後來在衛生院裡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龍躍進走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說:“龍躍進他們的事還是研究一下,定一個調子吧。”周正泉說:“好吧,幾個主要負責人碰個頭,研究一下。”

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覺得給龍躍進個記過處分算了,至於醫藥費,裴漢雲出一半,公家報銷一半,龍躍進家庭困難,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說:“這事還不能就事論事,回收欠款是鄉黨委集體決定的,不給跳出來鬨事的龍躍進一個重點的處分,今後我們這些人就彆在乾部、職工麵前說話、做事了。特彆是減負後,稅收征收難度加大,鄉裡麵臨的困難和矛盾越來越多,學校有人鬨事,各項正常支出安排不了,乾部、職工工資沒著落,連下村的補貼都沒處領,這些都與沒錢有關。所以回收乾部、職工老欠顯得尤為重要,處理龍躍進決不能心慈手軟。”

最後周正泉表態說:“我看這樣吧,龍躍進的副鄉長職務停兩個月,讓他反省反省;醫藥費他不能一點兒不出,事情的起因還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漢雲出。”

龍躍進在衛生院花的藥費不多不少,總共1020元。處分決定下達後,裴漢雲咬咬牙,拿出510元錢,出了該自己出的那部分醫藥費。裴漢雲想得通,錢雖然出得冤枉點,卻沒輸理,想想還是合算的。

龍躍進卻接受不了,停職反省無所謂,就是把黨籍開除了,他也說過他不在乎,隻是要出510元的醫藥費,比放他身上的血還讓他心痛。於是他天天拖著一條瘸腿,在鄉政府院子裡轉悠,書記、副書記、鄉長副鄉長、人大辦主任、武裝部長、司法員,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該找的他找了,不該找的他也找了,見誰就要跟誰訴說半天。開始還有人聽他說兩句,後來大家就煩了,遠遠看見他瘸過來,就趕緊躲起來。

這天晚上,也不知龍躍進是第幾次走進毛富發家裡了,曾冬玉聽見他的腳步聲,就去關門,卻被龍躍進搶先一步,把來不及關死的門生生給頂開。曾冬玉就怨毛富發,她說:“家裡又不是你的辦公室,要辦公家的事,你上辦公室去。”毛富發也一見龍躍進就頭暈,他說:“龍躍進呀,龍躍進,你老找我乾什麼呢?”龍躍進說:“我不找你,找誰去?你再不給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這裡。”毛富發說:“龍躍進,你彆亂來,這是我家裡。”

毛富發嘴上這麼說著,心裡直怪周正泉不該讓龍躍進出那一半的醫藥費,但毛富發又不好在龍躍進麵前明說,隻啟發他說:“虧你還在鄉裡混了那麼多年,鄉裡的事誰說了算,也搞不清?”

聽話聽音,龍躍進後來就很少來找毛富發了,把目標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幾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去堵他。龍躍進說:“周書記呀,我人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已讓我停職反省,還要我出那麼多錢,天下沒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釋說:“黨委是根據基本事實,並從全鄉的大局出發,才做出這樣的結論的。”龍躍進說:“你們做領導的從大局出發,我沒意見,可吃飯吃米,說話說理,這個理字總不能丟到廁所裡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還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了,大聲吼道:“龍躍進,你好歹是個黨員,黨委的決定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則開除你的黨籍、乾籍。”龍躍進說:“我還沒犯到這一步。”鐵了心要讓周正泉不得安寧。大家就開玩笑說,龍躍進是逼周正泉的婚,看來周正泉不嫁給龍躍進,龍躍進是不會放過他的。周正泉沒辦法,就不在辦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裡睡覺。但龍躍進總能找到周正泉,他隻要在哪裡一出現,龍躍進就立刻瘸著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沒辦法,便把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喊到身邊,像是專職保鏢一樣,隻要龍躍進一上來,顧定山就把他攔住,不讓他靠近周正泉。

這天,夏存誌陪分管黨群和教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到龍溪中學來檢查工作,給學校帶來25萬元扶貧幫教款子。這對龍溪中學無疑是一筆大數字,學校不但可償還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資款,還可拿出2萬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門砌上去。周正泉擔心龍躍進會出來搗亂,反複叮囑顧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讓他到學校去。

不承想還是讓龍躍進衝進了學校。當時李旭東和夏存誌一行已聽完宋天來的彙報,周正泉本來安排好到鄉政府前麵的悅來酒店去吃中飯的,李旭東卻堅持要在學校食堂與老師和學生們共進中餐。而此時離開餐時間還有個把小時,李旭東興致很好,提出在校園裡走走。李旭東李副書記要走走,大家就義不容辭地跟著他走走。校園本來不大,一圈下來,要不了幾分鐘。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來曾幾次要他題寫校門的事,他沒空也沒心思給他寫,今天何不趁此機會,讓書法上有些造詣的李旭東來題?周正泉跟夏存誌和宋天來一說,兩個人也很讚同,於是他向李旭東提出這個要求。

開始李旭東還推辭說:“我的字平時寫給自己看還行,要題校門還不貽笑大方?”夏存誌說:“李書記是師大中文係畢業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剛勁挺拔,誰不知你書法上的造詣?”周正泉也說:“李書記的字在省市書法大展中多次展出過,秉承的是魏晉風骨,題校門再合適不過。”經不住夏存誌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懇求,李旭東才同意下來。於是一行人走進校長辦公室,取墨備紙,隻等李旭東醞釀好情緒,大筆一揮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龍躍進那幽靈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校長辦公室的門口。龍躍進一邊往裡擠著,一邊高聲喊道:“李書記,您可要給我做主啊,我出了510元冤枉錢啊!”

正拿著狼毫,斂神屏氣,準備往宣紙上運筆的李旭東聽這一聲高喊,手上的筆就有些不聽使喚了,掉頭去尋那聲音。一心瞄著李旭東手中大筆的周正泉就全身發麻,呆在那裡動彈不得。好在上氣不接下氣、從樓下追上來的顧定山衝了過來,抱住龍躍進就往外拖,不讓他再往校長辦公室裡鑽。此時李旭東已把手中的筆放下了,對還沒完全醒過來的周正泉說:“是怎麼回事?你把他給我叫過來。”

龍躍進被帶進校長辦公室後,李旭東問他冤在哪裡,龍躍進就開始申冤訴苦。這段時間龍躍進天天向人申冤訴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申了半天,訴了半天,也沒申訴清楚,翻來覆去就是那510元錢。李旭東就搖了搖頭,對龍躍進說:“你先下去吧,我再調查調查。”

顧定山將龍躍進拖走後,李旭東便問周正泉,周正泉簡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李旭東也沒什麼好說的,隻說:“以後處理這類事情,可要注意點方式方法。”周正泉點頭如搗蒜,口中說著:“是是是。”李旭東這才又拿起筆來,蘸蘸墨水,運筆於紙上。

送走李旭東一行,周正泉氣不打一處來,把顧定山叫來訓了幾句。顧定山說:“今天我看得很緊的,龍躍進開始一直在鄉政府裡麵轉悠,我到廁所裡去了不到兩分鐘,回來就不見了他。”周正泉說:“李副書記他們是直接到中學去的,鄉政府除了辦公室小寧和你我幾個,沒誰清楚,龍躍進是怎麼知道消息的?”顧定山說:“我見毛富發跟你去中學之前,在龍躍進麵前站了一會兒,肯定是他給龍躍進出的主意。”

周正泉就歎息一聲,說:“這個毛鄉長,也真是的。”顧定山說:“周書記您心裡應該比我明白,毛富發當了多年的鄉長,至今得不到重用,而您原來是副書記,一下子做了書記,回過頭來領導他,他心裡能平衡嗎?”周正泉止住顧定山說:“不要說這些不利於團結的話。”

顧定山才不吱聲了。周正泉又說:“小顧呀,你看龍躍進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事,你得想想法子。”顧定山說:“有什麼法子呢?他又不夠收監的程度,關是關不了的。”周正泉說:“當然不能這樣,儘管龍躍進有些不像話,但我們都是黨員,還不能這麼黑。”顧定山說:“周書記您看這樣行不?給他點好處,要他放手,否則做他一下。”

周正泉就知道了顧定山的意思,說:“定山,這恐怕不太好吧?”顧定山說:“有什麼不好的?不定他個妨礙公務罪,已經便宜他了。”周正泉說:“那你要特彆注意分寸,不能搞得過火。”顧定山說:“這我知道。”

果然以後龍躍進就不來纏周正泉了。周正泉問顧定山:“你耍了什麼手段?沒傷害他吧?”顧定山說:“沒有的事,我還要對您書記負責嘛。”正說著,小寧喊周正泉接電話,周正泉就對顧定山說:“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請你客,再聽你細說。”

電話是黃紹平打來的。黃紹平說:“周大書記,市場管理中心就要辦進人手續了,你想清楚沒有?”周正泉說:“想清楚了,你安排毛鄉長的老婆曾冬玉吧。”黃紹平說:“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和你是不是有一腿?”周正泉說:“彆瞎說,我這是為了革命工作。”黃紹平說:“好吧,我聽你的,隻是你老婆要跟你離婚,彆怪我沒提醒你喲。”周正泉說:“還沒嚴重到這個程度。”

沒多久,曾冬玉就去了縣市場管理中心。

毛富發對周正泉心存感激,工作上比原來主動多了。他在鄉裡待得久,情況熟悉,對減負後怎樣發展鄉裡經濟,確保減負不減收,有一些好的思路,便主動到周正泉的辦公室去找他。此時周正泉正在接待蔣家村的兩位群眾,就要毛富發也一起聽聽。

原來這是蔣家村兩位姓唐的兄弟,由於是外姓人,常遭蔣家人欺侮。兩年前蔣家名叫蔣國相、蔣國臣、蔣國帥的三兄弟,強逼他們唐家出租320國道旁的耕地,給他們開窯做磚,唐家人惹不起這橫行鄉裡的三兄弟,便以低價將5畝上好的水田出租給了他們。可兩三年下來,他們不但連那低得可憐的租金不給,唐家兄弟去討要時,還挨了他們一頓好打。兩兄弟咽不下這口氣,從組裡告到村裡,又從村裡告到鄉裡,也沒誰肯出麵,今天才好不容易攔住了周正泉。

聽完他們的訴說,周正泉又問了些情況,就好言安慰兩兄弟,他說:“鄉政府還是共產黨的鄉政府,我們先調查清楚,如果情況屬實,一定會為你們做主的。”

唐家兩兄弟走後,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氣憤地說道:“太不像樣了,共產黨的天下,竟然還有這樣弱肉強食的現象存在。”毛富發也附和道:“如今我們的鄉政府隻顧計劃生育,征糧收稅,哪裡還有那麼多工夫,管老百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說:“這可不是雞毛蒜皮的事,這是正不壓邪,看來不管管是不行了。”

兩人還順著這個話題,說了些彆的事情。這時周正泉才意識到,自從當上這個書記後,毛富發和他說話,還從沒這麼投機過。周正泉就問毛富發:“夫人的事辦妥沒有?”毛富發說:“辦妥了,很順利。周書記您可給我幫了大忙。”周正泉說:“隻是一件小事。”毛富發說:“這怎麼是小事?我為這事跑了幾年,也沒跑出個名堂,老婆都要跟我離婚了。周書記您這樣厚待我,我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隻有在今後的工作中報答您了。”

毛富發說了許多動感情的話,周正泉很受用,心想他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幾天前毛富發還暗地裡指使龍躍進搗他周正泉的亂,現在就變得如此貼心貼肝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毛富發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總體來說還是一個比較正直的乾部。

周正泉這麼思忖著的時候,毛富發說:“近兩天把班子成員喊攏來,好好商量商量,鄉裡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說:“我看就今天晚上吧,黨委幾個人都在鄉裡。”毛富發爽快地說:“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毛富發走後,他在屋裡轉了兩個圈,然後走出房門,在欄杆邊做了兩個擴胸動作。此時隻聽一陣馬達聲響,顧定山騎著摩托從外麵回來了。顧定山見周正泉站在欄杆邊,便跟他打招呼。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顧定山到他這裡來一下。顧定山進屋後,周正泉說:“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擺平龍躍進的呢。”

顧定山就笑了,他說:“鄉政府後麵的村裡有一個叫大頭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進去後,我又讓人把他保了出來,所以我說的話他買賬。那天我讓大頭拿了1萬元現金送到龍躍進家裡,警告他收下這1萬元錢,隻要不再去纏周書記,就什麼事也沒有,否則當心另一條沒殘的腿。當時龍躍進就嚇得兩腿篩糠,點著頭說,再不了再不了。”

聽到這裡,周正泉說:“那1萬元錢哪來的?”顧定山說:“從裴漢雲所裡借的。”周正泉說:“借的?怎麼還他?這又不是一個小數字。”顧定山說:“第二天早上就還給他了。”周正泉說:“那你又到哪裡弄來這麼一大筆錢?”

顧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搖著頭對周正泉說:“周書記這您就不知道了,這1萬元錢是嚇龍躍進的,您想想,他敢接嗎?”周正泉這才明白過來,笑罵道:“你這個鬼家夥。”顧定山又說:“不過我還是給了他510元錢,說是鄉裡補給他的醫藥費。”

聞此言,周正泉心頭有些沉重,說:“你去弄一張510元的發票,我簽個字,拿去財政所報銷。有什麼辦法呢,都是一個錢字啊!你看我們的乾部都被窮得成了什麼樣?”

周正泉是書記,黨委會自然由他主持。他說:“前段的減負等工作占去了我們不少時間,現在要集中精力抓一下鄉裡的經濟了,經濟是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今晚的議題就是如何搞活鄉裡的經濟,請大家出點子。”

周正泉說完,大家開始討論。

毛富發是有思想準備的,他的意見很成熟。黨委的決議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繼續抓緊落實還沒落實到位的減負任務;二是加大征糧收稅力度,打擊偷逃抗稅事件,該收的稅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職工借的周轉金收一部分上來;四是儘快把木材加工廠承包出去,早日恢複生產;五是跟舒建軍等龍溪境內的私人礦主聯係好,讓他們儘量收購龍溪的木材,以增加龍溪的農林特產稅。

長會短開,按照工作目標把責任人確定後,9點鐘就散了會,大家分頭去行動。周正泉和毛富發最後離開會議室,周正泉說:“毛鄉長,蔣家村蔣家三兄弟強租唐家水田不給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企業辦主任彭明亮和稅務所長瞿宏德,查一查他們的納稅情況,如果沒交耕地占用稅,還要照章罰他們。”毛富發說:“這事確實得好好處理一下,說不定還能抓個典型出來,以推動整個鄉裡的稅收。”周正泉說:“如果我沒彆的事情,也跟你們一起去。”

第二天上午,周正泉正要跟毛富發他們到蔣家村去,舒建軍和他那形影不離的秘書肖嫣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周正泉隻得讓毛富發幾個先走,把舒建軍和肖嫣然讓進辦公室,他說:“昨晚我還在黨委會上說了,最近要到你們那裡去看看,不想你們捷足先登了。”舒建軍說:“老同學您肯光臨我們那破地方,是我們的福氣。”周正泉說:“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說說你們今天來有什麼好事吧?”舒建軍說:“沒什麼事,主要是來看看老同學,如果您有空,想請您到館子裡坐一會兒。”

周正泉知道他們這是在繞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麼都這麼聰明了,辦什麼事說什麼話,都學會搞鋪墊、打埋伏。周正泉就笑笑說:“你說了主要,那麼次要呢?”舒建軍也笑了,說:“老同學好機智,次要的過會兒再跟您說。”周正泉說:“你們也看到了,鄉裡的事千頭萬緒,我哪有時間陪二位上館子?這樣吧,有什麼事,你們現在就說,我周某人能辦的,一定給辦,辦不了的,請你們多多包涵。”舒建軍說:“老同學是個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這話不免又讓周正泉暗生感歎。現在有點權、有點錢的人,自我感覺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還有服彆人的?當然,周正泉想是這麼想,卻不出聲,等著舒建軍繼續說下去。

究竟有層同學關係在,舒建軍也就直說道:“事情是這樣的,鄉稅務所的人到我那裡去了兩次了,我正在擴建煤窯,手頭資金周轉不開,請他們是否減免點,他們說沒這個權,不過給我出了個主意,如果有您書記大人的條子,他們是買賬的。”周正泉說:“舒老板呀,你這是欺我不懂稅法吧?”舒建軍忙說:“豈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瞞地,也不敢在您書記大人前麵耍半點小聰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說:“舒老板常常在我麵前說,他這半輩子還沒有幾個角色讓他在乎過,隻有您這個老同學是人中豪傑,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對你五體投地了。”

這話實在有些虛假,周正泉趕緊說:“你們當大老板的,想必知道這免稅的事不但鄉裡沒權,就是縣裡市裡也沒這個權吧?”舒建軍說:“老同學這麼說,我也不好太為難您了,不過您堂堂書記,如果肯跟所裡說句話,把我的納稅時間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

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話說得太死了,堵了自己的路。於是他說:“這個我倒可以試試,至於靈不靈,可不敢保證喲。”舒建軍說:“有您當書記的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了。”之後,舒建軍兩個人就出了書記室。

周正泉剛鬆了口氣,誰知肖嫣然又折了回來。她對周正泉說:“我還有一點小事有求於周書記。”周正泉說:“你說吧。”肖嫣然說:“聽說蔣家村兩位唐姓兄弟到鄉政府告蔣家三兄弟的狀?”

這肖嫣然的消息真靈通,鄉裡的這點小事也瞞不過她。周正泉點點頭說:“是有這回事,今天上午我還打算跟毛鄉長他們到蔣家村去呢。”肖嫣然嗲聲嗲氣地說:“蔣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們從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書記您可要給我好好管管。”周正泉有些發蒙,一時不知肖嫣然這話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還是正話反說,讓他網開一麵。

此時肖嫣然已經轉過她那婀娜的身子,邊往外走邊說:“周書記說到我們那裡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會生氣的哦。”周正泉隻好說:“一定一定。”

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門後轉身回來,卻見辦公桌下放著一個禮品袋,打開一看,是四瓶昂貴的酒鬼酒。周正泉提著酒想追出去,又恐這樣太張揚,隻好作罷。

自然去不成蔣家村了,剩下的時間,周正泉也沒到彆處去,坐在辦公室裡批閱那堆小寧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縣委、縣政府的名義下發的,內容無非是農業產業結構調整要實現新的突破、農民收入要有新的增長、農業投入要達到法定比例、教育投入要高於國民經濟增長速度、計劃生育率要達到98%,還有什麼要確保社會穩定呀,要切實減輕農民負擔,不一而足。

周正泉便覺得有些好笑。這邊要增加投入,那邊要減輕負擔,好像票子不是從老百姓手裡征繳上來的,而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最有意思的是每個文件的最後都煞有介事地強調說,沒達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決。周正泉想,這也一票否決,那也一票否決,照這樣否決下去,鄉政府裡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可以否決他十次八次了。

不過周正泉也知道,這一票否決的話不較真時,也隻是說說而已,一旦較了真要否決你,也確實是沒有二話可講的。記得剛到龍溪工作時,正碰上縣裡搞計劃生育驗收,鄉裡使出渾身解數,把驗收團的人當親爹親娘奉著、敬著,該請的請了,該送的送了,眼看驗收合格就要下文了,不知誰舉報龍溪一名婦女不按計劃超生了一胎,結果鄉裡當時的書記就被一票否決了,不折不扣免了職。這幾年農村計劃生育抓得確實很緊,但任何地方的超生現象其實是根本沒法禁絕的,一個鄉每年發現幾例超生,實在正常得很,如果沒人舉報,或者舉報了封閉得好,或者上頭有人幫著說說話,是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後來周正泉才知道,那位書記正好跟當時還沒管黨群而管著計劃生育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有隙,李旭東在其他的地方沒有充足的理由扳倒他,便借這次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夙願。而那位書記是心知肚明這事的真正原因的,可他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周正泉忽然覺得,這一個個麵目猙獰的一票否決,就仿佛一把把高揚在頭上的殺威棒,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條,那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覺已是中午。在食堂裡吃飯時,見顧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飯到自己屋裡去一下。飯後兩人回到屋裡,周正泉把辦公桌下舒建軍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來,讓顧定山轉交給大頭。顧定山說:“沒這個必要吧?”周正泉說:“有必要,這次大頭幫了大忙,說不定以後還用得著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習慣,隻要沒急事,中午總要想法睡一會兒,所以顧定山走後,他就關了門。可還沒上床,毛富發他們從蔣家村回來了,把門敲得咚咚直響。周正泉隻得開了門。毛富發氣鼓鼓地衝進屋,鐵青著臉叫道:“周書記,這個鄉長我不當了,我咽不下這口氣。”

周正泉趕忙拉過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發慢慢說。毛富發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滿滿一杯水喝了下去,情緒才稍為平靜了些。

毛富發領著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點多就到了蔣家村。原來這蔣家三兄弟一貫橫行鄉裡,蔣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們,就是他們蔣家的本姓人也總是對他們敬而遠之。三兄弟根本沒把毛富發幾個人放在眼裡,不但對占用唐家耕地不給租金,而且把唐家人打傷一事供認不諱,還肆無忌憚地說,這5畝田原來就是他們蔣家的祖業,如果唐家今後還要來囉唆,就挑了唐家人的腳筋。毛富發很氣憤,教訓了他們幾句,他們就氣勢洶洶地把毛富發圍在中間,揚言道:“姓毛的,你當你的鄉長去,我們的事情你管不著。”毛富發說:“你們既然還知道我是鄉長,那麼龍溪鄉範圍內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說:“你這個小小鄉長算條卵,我們還怕了你不成!”毛富發當時就氣得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彭明亮見三兄弟太不像樣,忙站到前麵,大聲對他們說:“你們不要太放肆了,現在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三兄弟說:“共產黨的天下又怎麼了?共產黨就不要燒磚砌房子了?”彭明亮說:“共產黨燒磚砌房子是要辦手續的,把你們的手續拿來看看!”三兄弟說:“我們在自己爺爺田裡燒磚,就像在自家飯鼎裡舀飯,也要辦手續?我們可從沒聽說過。”瞿宏德也上前說:“你們沒聽說過的事多著呢!你們知道嗎?在田裡開窯是要交耕地占用稅的,磚賣出去後還要交營業稅。”三兄弟說:“現在要減輕農民負擔,你們還下來收這稅那稅,我們到縣裡告你們去。”瞿宏德說:“負擔是負擔,稅是稅,我們按政策辦事,你們少廢話,現在補稅還來得及,否則定你們的偷稅抗稅罪。”

說著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稅票。可瞿宏德的稅票還沒掏出來,三兄弟中的老三蔣國帥就舉著磚坯,向瞿宏德頭上揮了過來,瞿宏德眼快,趕緊往旁邊一閃,磚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好在瞿宏德人年輕、體質好,除一根肋骨受了點傷外,彆的還沒事。

聽毛富發說完這番遭遇,周正泉臉色都紫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這還了得,這個世界簡直沒有王法了!”他吩咐毛富發去通知顧定山,馬上帶上派出所所有乾警,到蔣家村去把蔣家三兄弟抓來。

毛富發剛走出辦公室,周正泉又把他叫回來,搖著頭說:“暫時恐怕還是不要派出所出麵為好。”毛富發問:“為什麼?”周正泉說:“三兄弟打傷了人,肯定已有防備,就這樣去抓人,弄不好人沒抓住,還會惹出彆的麻煩。還是先拿出一個穩妥點的對策,再采取有效行動,反正這次惡性抗稅事件一定要嚴肅處理,否則龍溪鄉的稅,我們就不要再收了。”

縣裡開過減負會議後,財政尤其是鄉級財政大幅度下降,各鄉鎮意見紛紛,縣委、縣政府也意識到光減負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便下發了大力開展稅法宣傳,切實搞好稅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門、各鄉鎮明確工作目標,通過開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稅法宣傳活動,使稅收法規政策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以及時足額完成各項財稅收入任務。

看完通知後,周正泉皺皺眉頭,忽然就有了一個主意。

跟這個通知一同到達鄉裡的,還有縣委書記和縣長寫給鄉黨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的親筆信。從小寧手裡接過信件時,見信封下方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現在通訊這麼發達,縣裡有什麼要事、急事,上午發個文,下午就到了鄉裡,就是書記、縣長本人要給鄉裡下指示、打招呼,或托鄉裡處理個什麼私事,一個電話打過來,什麼都能交代個明明白白,完全犯不著勞心費力來寫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開,一看內容,才知道裡麵不過是一套司空見慣的官話。信裡說,鄉級黨委和政府是黨聯係人民群眾的直接窗口,為了緩解乾群關係,維護黨的威信,黨委政府***要帶領乾部們深入基層,了解實情,和農民打成一片,決不能做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情,為此再次申明七個不準的要求,即不準隨意增加稅額,增加農民負擔;不準在路上設卡,收取各項稅費;不準麵向農民集資,搞各種名目的攤派;不準借任何名義拆農民房子,牽農民牲畜;不準三個以上乾部一起到農民家裡征糧收稅;不準動用警力警械;不準打罵、綁架、關押農民。最後要求儘快把精神貫徹到每位乾部、職工,今後誰違背了這七不準就拿誰是問,給予一票否決。

看完信後,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裡說,如今領導的工作方法和領導藝術也是越來越高明了,左一個文件,右一個通知,上午一個講話,下午一個批示,這還不夠,現在又玩起了親筆信。殊不知,把無數個文件裡說過的話換一個角度寫成書信,初看似乎還有點人情味什麼的,細細品味,卻覺出幾分滑稽。

不過不管怎麼說,周正泉對此還是能夠理解的。最近電視裡又連續披露了好幾起涉農事件,好幾個地方的縣委書記、縣長都丟了烏紗帽。在縣裡能把官做到書記和縣長這一級,跟在市裡做到市委書記和市長,在省裡做到省委書記和省長一樣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讓幾十年經營下的前程毀於一旦,豈不冤哉?也許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烏紗帽也丟了可惜,也許他們的確是體恤民情,心係百姓,因此儘管減負的會也開了,文件下了一個又一個,可心裡還是不踏實,才挖空心思想出這麼一招來。原以為隻有自己這個最基層的鄉裡的九品書記難做,現在看來上頭的領導也不那麼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給毛富發,說:“毛鄉長你也看看,還有稅法宣傳的通知,晚上黨委先開會學習討論,研究具體的行動方案,明天再召開全體乾部、職工傳達貫徹。”

晚上周正泉先宣讀了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信,接著由毛富發貫徹宣傳稅法的通知精神。傳達貫徹完畢,周正泉讓大家談談認識,發表意見。大家紛紛議論起來,說上頭左一個目標右一個任務,都是娘死在那裡都逃不掉的硬家夥,而同時又這不準那不準,把鄉乾部的手腳都捆死,叫我們怎麼辦?

討論來討論去,無非是一些牢騷話,周正泉覺得再討論也沒什麼實際意義,於是說:“當前各地涉農事件確實不少,縣裡領導也是苦心孤詣,我們必須牢記在心裡,不要一不小心觸了電就是。當務之急是如何宣傳好稅法,促進稅收征管。我看宣傳稅法和彆的宣傳不同,彆的這宣傳那宣傳都是務虛的多,稅法宣傳是直接為征收稅款服務的,這個宣傳做好了,對加大稅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的稅款再收不上來,乾部、職工沒工資可領,要辦什麼事情辦不了,鄉政府隻好關門了。這樣吧,給大家幾天時間做一下準備,近期以320國道為主線,把鄉裡100多號人馬和吉普車、摩托車都調動起來,搞一次有點規模的稅法宣傳行動,促進一下今年的稅收。”

周正泉隻說到這裡為止,另外還有一層意思他沒說,就是要趁這次稅法宣傳機會,抓幾個蔣家三兄弟那樣的典型。對蔣家三兄弟的惡劣行徑周正泉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在大家準備稅法宣傳行動的這幾天裡,縣減負辦羅主任幾個到了鄉裡。羅主任告訴周正泉,他們接到舉報,黃金村的陳婆婆被鄉乾部逼得跳了井,他們是特意下來落實這件事的。總不能讓上級領導空著肚子談工作,周正泉二話不說,喊上毛富發和鄉裡減負專乾,把羅主任他們請進鄉政府門口的悅來酒店。

入鄉隨俗,先同飲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說:“羅主任真對不起,鄉裡工作沒做好,讓領導跑路了。”羅主任說:“哪裡哪裡,我們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說:“陳婆婆的事我們當時就做了處理,隻是減負任務重,騰不出時間向上麵彙報。”羅主任說:“周書記你也知道,上頭的減負抓得越來越緊了,這方麵出了問題是要一票否決的。”

又是他媽的一票否決。周正泉心裡不滿,嘴上卻說:“羅主任啊,龍溪是出了名的貧困鄉,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幾蔸烤煙,種幾棵西瓜都沒地方,山上倒是有幾棵樹木,可如今上麵的砍伐指標控製得很嚴,也變不了錢,因此每年為分配稅收任務,我們隻差沒給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舉杯起酒杯:“羅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請喝下這一杯。”羅主任說:“我當然理解,如今農村工作是越來越難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乾,又滿上一杯,舉到羅主任麵前,說:“難得你這麼理解我,我先飲為敬了。”就這麼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機半醉半醒地說道:“上頭也太不把我們這些鄉裡乾部當人看了,今天要完成這任務那任務,完不成就一票否決;明天呢又這不準那不準,誰頂風作案摘誰的烏紗帽。”

見狀,毛富發就來拿周正泉的杯子,說:“周書記你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鬆手,又灌下一杯,說:“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說,我頭上這頂鳥帽子也不值幾個錢,我早就不想戴了,誰稀罕誰拿去就是!”毛富發扯扯周正泉衣角,小聲說:“周書記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厲害的。”周正泉撥開毛富發的手,抓過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後搖頭晃腦地說:“坐在館子裡,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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