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飛鷂(1 / 1)

名為宋飛鷂的女人,頭腦似乎有點問題。 柳懷音發現這一點時,人已在她的馬背上了。他渾身無力,往前趴著的姿勢,宋飛鷂正對著他的屁股。這姿勢很糟糕,但現在無暇顧及這些。馬騎得不怎麼快,他渾渾噩噩地被她的馬帶著跑,神思時不時地飄遠,再因她的歌時不時地被拉回來。 以前師兄們總說,姑娘們的歌聲是“清脆的”、“悅耳的”,唯背後這位大姐,哼著不知哪裡的民謠,調子荒腔走板,口音也古裡古怪。什麼什麼月勾勾什麼花枝頭,郎與妹相會什麼什麼樓……聽得他一陣燥過一陣,由不得他昏睡過去。 她哼了一路,直至戛然而止。 “到了。”她一拉韁繩,他順勢滾下去。 拂曉剛至,照得戚戚慘景,眼前果真是一片殘垣斷壁,火燎過焦糊味過了一天還沒消。 她近前往空地上掃了兩眼,那裡整整齊齊碼了兩排屍體,應是山下的村民從廢墟裡起出來的。 “你門派除你外還有幾個人?”她盯著那些屍體問。並不打算顧忌他的心情。 “二十四……”他低聲回答。 “加上仆役?” “二十四!”他拔高嗓門,眼眶紅了一圈。 “這裡二十四具屍體,齊了,”她道,“找地方埋了吧。” “等……等等!”他喊住她,“再……等等……” 這是個合理地要求。 “也是,”她點點頭,背對屍體,讓出視線,“你再認一認。” 正欲向前,風一吹,又送來一陣焦糊味。他往前爬了一丈,看到一具焦屍旁落了一個牌,牌上刻字依稀可辨。是“玉辰”二字。 他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了。 “啊……唉……” 良久,他掙紮起身,麵對焦土跪直,以隨身佩劍勉強支撐,平生第一次,宣泄如此刻骨的恨意! “我要報仇!”他說。 宋飛鷂扭頭看他:“那你知道是誰乾的嗎?” “不知道……” “那你報個屁。” 他低低道:“前輩,明人不說暗話,你就不要裝了……” “哦?” “聽你口音,不是南方人士。” 她揚起下巴:“我是北方人,如何?” “所以……你也是為了這個匣子來的,對嗎?” 他將懷裡的木匣送了送。匣子雕刻並不精致,甚至可說沒有多餘的花紋,規規整整一個方匣,周身密封無縫,隻留有一個鎖眼。從始至終,這木匣都隨他左右,從不敢離身。哪怕傷重,也要拖著它。 “沒錯,我是為這個,”她承認道,“如果我要搶,你攔不住。” “那你為什麼不搶?” “我不喜歡趁人之危。” “哈……咳咳……”他苦笑道,“前輩,我沒什麼好給你的了,我有一個提議……” “說。” “我給你這匣子,你替我報仇,如何?” “你開玩笑嗎?”對方抱起胳膊,“你護著這玩意兒這麼久,現在說給我就給我?” “我隻是被囑托,必將將此物帶回門派,誰曉得這東西會帶來這麼大的禍端!”他突然將那盒子狠狠摔出,半晌,頹然癱倒,“我現在,無家可歸了……” “……” 盒子在地上滾了兩圈,落到她腳旁。真是個結實的盒子,這麼用力摔也沒摔出一條縫。她抬起眼皮看看他,再看看那盒子。 “小子,今年幾歲?” “十六……” 十六歲,畢竟隻是個小少年。 她蹲下身:“想當初,我也是這個年紀……” 但她沒有說下去,隻是默默將那盒子撿了起來。 “鑰匙呢?”她問。 “沒有……”他道。 她從靴子裡抽出一支小匕首,插進木盒翹了翹:“所以,你從沒打開過?” “是……” “也不知道裡麵有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也敢往家帶。” “哢嗒”一聲,再精妙的機關也吃不住銳器翻攪,盒子應聲而開。 毫不意外,裡麵沒有什麼特彆的神兵利器,隻有區區幾本書。 “裡麵……是什麼?”柳懷音問。 “書,”她打開一本翻了翻,丟下,再翻下一本,“很厚。” “是什麼絕世武功的秘籍嗎?” 她沉默不語,看了好一陣,書本丟回匣子裡,再好好蓋上,仿若假裝未曾打開過。 “這東西是誰給你的?”她問。 他一臉死灰,避開話頭:“盒子裡,到底有什麼?” 這一回,換她把盒子緊緊抱在懷中。 “十一年前,北越尚與居羅各國交好,兩方互通往來。為示誠意,北越遣使節前往居羅的良餘國,商討互許利益,以共襄盛舉。”她緩緩站起,補了句:“那位使節,姓胡……” 西北一行,去者三十二,歸者十。 “胡大使死在那兒了。但他的隨從,從良餘盜回許多兵器圖紙。其中,就包括這台炮的雛形。”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過往記憶閃現—— “那一年,歲次庚子。” …… “千總夜隨心出使居羅,立有大功,著封賞……” “不是,我沒有……真正的使節明明是……” “傻丫頭,皇上說你是,你就是!” “……” “快謝恩!” “……” “快!” “謝……主隆恩……” …… 她撫向盒子,抑住心緒:“……此物故名:庚子長炮。” “你說那裡麵……隻是一台炮的圖紙?!”柳懷音大失所望。 作為一個自小習武的人,他是在刀光劍影下長大的。那種點個火就能炸開一大片的鬼東西,他一點也不了解,也一直覺得離自己遠得很。 “庚子長炮,”宋飛鷂重重道,“射程遠,威力大,隔江一炮能轟平鎮江城。若能得其相助,彆說一統武林,整個南祁都能給打下來!” “這……”柳懷音驚呆了,隨即道,“天底下竟有這種……” “有,”她踱到他跟前來,“隻是尋常人難能知曉罷了。就算在北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東西的。” “那麼……你怎能知道,莫非……你不是尋常人?” “問我作甚,”她聳聳肩,“這東西誰交給你的,此話就該問誰。” “我……”他欲言又止。 她道:“私竊如此利器,無非包藏野心。百年前中原一場戰事,北越崛起,前祁王室南逃,導致如今南北對立。一直以來,南方門派林立,群雄各自占山為王,皇權不值一提,可是南祁寧家從未被顛覆,隻因一杆‘匡扶正宗’的旗。現在終於有一天,有人想要自己當皇帝。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他大聲反駁:“不!不可能!” 她一挑眉,對他的反駁不屑一顧:“不可能?此炮造出,便會生靈塗炭。有人清楚這一點,還是將它偷了來,快馬加鞭,不是送入南祁皇宮,竟是送到江湖門派中。即便初衷是為朝廷,到最後,還不是僅僅想要用之光大自家的門楣……” “我師伯,不是這種人!” “哦,原來將這盒子交予你的,是你師伯?” “是……”他底氣不足,“他常年在北方經商,七日前,師兄差我……前去接風洗塵……” “那他人呢?” “七日前,死了。” 聞言,她搖了搖頭,解下腰間一個酒葫蘆,仰頭灌下兩口,才繼續道:“那他死得枉然了。” “什麼意思?” “因為此物不可能荼毒中原,即便盜來,也不過是廢物一件。”柳懷音不解:“憑何……斷言?!” 她解釋道:“因為此炮有缺陷,每放一炮,間隔需半時辰。半時辰……明白什麼意思嗎?兩兵交戰,半時辰內一方靜止不動,等著挨削!正因此,庚子長炮隻造了一尊便棄用了,否則南方早已淪陷,哪兒等得到圖紙過江呢?” 他長舒一口氣:“如此說來,這真的隻是一件廢物……” “但是!”她接過話頭,“既得此紙,以此作為雛形,若傾舉國之力,齊集工匠,耗費國庫,要攻克缺陷,並非不可能。” “……”他仰麵盯向她。 “不過!”她又轉折道,“那是在北越,這裡是南祁。我已說過,南祁門派林立,各自都藏有野心。看唄,圖紙剛過江,便要死要活地搶來搶去。就憑各自都是一家獨大的心思,哪怕有門派身負家財萬金,這炮也不可能造得起來。” 將剩餘的酒一氣灌下,她晃悠悠地在那兩排屍體前來回踱了幾步:“亂吧,為了搶奪此物,南祁還會鬨出多少爭端,儘在北越預料之中。你信麼?北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丟的圖紙,他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哎?你乾什麼?” 她一轉身,避過柳懷音突然出手——不知不覺,他竟爬到她身旁,奮力抓向那木匣! “毀了它!不能讓這禍害繼續留在南祁!”他咬牙切齒,果然是個正氣淩然的小少年。 宋飛鷂點點頭,了然道:“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報仇啦?” 一句提醒,令他的手滯在半空。 “你仇家隻是殺了人,東西沒搶到,隻要留著此物,自有人再來,”她蹲在他身邊,神經兮兮地向他耳邊咧咧,“那就來一個做掉一個,來一個做掉一個……” 她拍拍肩膀柳懷音的肩,規勸道:“小夥子,考慮清楚,要不要報仇?” “……要!”手放下,終究是門派的仇恨占據上風。 “歐!那就先看大夫去囉!”她又是將他打橫抱起,“你現在這樣,一灘爛泥,報個屁仇!走嘞——” 接著低聲喃喃,還是那首歌,跟習慣似的,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月勾勾上那個花枝頭,郎與妹相約紅門樓,妹等家鄉守三載,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風……” 柳懷音終於忍不住抗議道:“……前輩……你能不能換首歌唱……好難聽……” 這話乍聽耳熟。她一愣。 …… “老梁,你唱什麼鬼玩意,難聽死了!” “哈,夜千總是女娃兒,聽不得大老爺們的粗鄙詞眼!” “這個麼,也不是……” “這是俺老家的歌,不愛聽就把耳朵堵著!月勾勾上那個花枝頭……” …… 回憶與當下交織,她揚起嗓子:“郎與妹相約紅門樓!妹等家鄉守三載……” “前輩,彆再唱啦,像個十三點……” 然而頭皮上霎時挨了一巴掌:“滾!不許叫我前輩!老子沒那麼老!” 接著,便又唱:“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風!展雄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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