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貓噬(1 / 1)

“辣子雞丁,”她盯著菜單,“香辣牛肉,辣子炒白菜,還有兩份酸辣湯。行了。” 報出的一連串菜名根本不在菜單上。 她將菜單往小二手裡一丟:“再來一大盆白米飯,去做起來吧。” “呃……”小二為難地齜了齜牙,隻得道,“好,客官稍等。” 他們此時身處一家飯館,飯館近水,距離王家村不遠,也是方圓一裡內唯一的一家能吃飯的地方。現在這季節,蘇州三白要上市了,來到湖邊自然是要吃船菜的。 柳懷音眼睜睜看著小二過去了,就要進廚房了,就要真按宋飛鷂的指使端出一大堆又鹹又辣的…… “停!”他大吼一聲,驚地周遭食客紛紛掉筷子,“夥計,麻煩把辣子雞丁換掉,來條白魚,要今早剛撈的,不要鹽過的!” “好格!”小二得令。 柳懷音終於鬆了口氣,向她解釋:“白魚上市了,我師娘生前說吃東西就要吃應季的新鮮東西才健康!” “哦,弦安也老喜歡這麼說,”宋飛鷂漠然道,“你們蘇州人還挺講究。” “呃……其實大姐你天天吃肉,而且每次都吃這幾個菜,不膩嗎?” 他下意識捂了捂屁股:半個月,他吃了半個月的宋飛鷂秘製辣子雞丁辣子牛肉辣子白菜辣子拌飯……吃得痔瘡都犯了! “你們蘇州菜太甜,我吃不慣。”宋飛鷂表達不滿,還是一派雲淡風輕。 “夥計!”柳懷音再起身高呼,“少放糖,越少越好!” “好格!”夥計應聲。 他再坐下:“大姐,不甜了。” “嗯,”她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哦,沒有。”他抹了抹嘴。 “有屁快放,”她端過一碟附送來的花生米,夾起一顆丟嘴裡,“小子,對彆人有什麼問題不要憋在心裡,自己一個人胡猜瞎想是沒有意義的。” “不……不敢……”柳懷音結結巴巴道,“我隻是覺得,剛才那個老阿爹年紀那麼大了,你就算不願意幫,也不用那麼凶吧……” “你是不是看他年紀大,想到自己師傅了?”她目光巋然不動。 “這個……”他不否認。 宋飛鷂抬起頭:“我聽說楚莊主在世時,是個文武兼備,且寬厚賢良之人。玉辰山莊原本隻是個書院,隻為廣育學子,從不計貴賤。隻要是來求學的學子,都能得你師傅傾囊相授。由此,他的徒弟遍布江湖,其中不乏聲名鵲起者,造就了如今玉辰山莊的江湖地位。” 柳懷音驚訝道:“啊……玉辰山莊還有這種過往,師傅師兄少有提及,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要說的是,”宋飛鷂頓了頓,“普天下的老者不是每一個都跟你師傅一樣有宗師的氣度。” “你說漁村那個老阿爹?” “不,”她道,“我是說這個世間的很多人,精於為眼前的利益所算計。由此造成的苦果怨不了彆人。” 又一粒——上下兩排牙齒狠狠地、一口咬下! “他們是活該。”她道,牙縫裡蹦出來五個字。 “哢嗒、哢嗒”,清脆悅耳。 然而,咬下的、咀嚼的、吞咽的,仿佛並不止那一粒花生。 “你!”柳懷音想辯駁,然而話到嘴邊,氣勢總是低個一頭,“人家畢竟剛失去四個孫子,你不好這麼說……” “你看,我不是什麼好人。”她道,神色巋然不動。 “……” “是你要雇我。現在後悔,來得及。” 柳懷音張了張嘴,他覺得他又不了解她了。其實,根據他看各種小說的經驗,故事裡的絕世高人大抵都是脾氣古怪的,說得好聽叫“亦正亦邪”,說得難聽點就是“自以為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 但這樣的人大抵隻是脾氣怪一點,並不是真正的壞人。說不定她自稱“不是好人”,是在故意趕他走呢? 所以他乾咳一聲,好端端地坐下。 這時,第一道菜端上。 “辣子炒白菜!客官慢用!” 小二拉著長調吆喝,柳懷音立刻後仰,意圖離那一盤紅裡透白的菜遠一點、再遠一點。 “大姐,”他謹慎地盯著辣子炒白菜,“其實一下子溺死四個孩子,也是挺困難的吧?” “誰說的,一個救一個,就全栽進去了。” ——她在吃了,又是從辣椒開始吃起的! “可是第一個孩子怎麼會進湖裡的呢?”柳懷音裝作看不見,“現下初春,湖水尚冰冷,未到嬉水的時節。要說是失足掉下去的,也不可能,畢竟我方才看過了,從岸邊到撈屍的地方那一長段距離,水其實很淺,才到小孩子的腰間,若要溺水,那便隻得溺死一個,其他人下去救一探便知深淺,知了深淺便不可能一個連一個溺死那麼許多,更不可能漂那麼遠……” “你想說什麼?”她停筷子了。 柳懷音的聲音變小而來:“你……你之前說,王招娣是被溺死的,是嗎?” “沒錯。” 他見她反應,底氣又足了起來:“這回也是溺死的,許是之間有關聯,能順藤摸瓜抓到讞教的人呢?” 她立刻否然:“這次,跟讞教無關。” 他狐疑:“你怎麼知道呢?” “小夥子,你還真是不死心!”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力道之沉令他身子矮了三分,大氣也不敢出。 “喵~” 底下忽來軟綿綿一聲,打破了他們僵持的氣氛。柳懷音低頭一看,是隻剛斷奶的狸花貓崽,毛茸茸的一團,蹭著他的腳討吃的。 “噫……好小的小貓咪!”他忘記了宋飛鷂,立刻彎腰摸摸小貓頭,店小二聞聲立刻趕來將貓抱起。 “抱歉,二位客官,這是掌櫃家養的貓!” “剛斷奶呢?”宋飛鷂問道。 “是啊……個小東西這麼不怕生,叨擾客官了……” 她轉而問道:“這貓,有兄弟姐妹嗎?” “哦,有有……”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也打算養貓嗎?掌櫃的正愁沒處送,給你一隻!” “不,我不養,”她正色道,“我是想問,這隻貓,沒活下來的兄弟姐妹,有幾隻?” “咦?這……”店小二看看她再看看柳懷音,繼而撓了撓頭。 這問題是相當古怪了。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幾個孩子是怎麼溺死的麼?”她突然向柳懷音發話。 “哦……啊?”他反應過來,瞪大雙眼,“大姐,你真的知道真相?” “反正不忙,可再去看看。”她順著他道,還是那麼語意不明,“然後麼,我們走著瞧。” 事兒便這麼說定了。 …… 他們重新來到王家村的時候,王老三家的院子外圍了三層人,隱約聽得內中有人吵架,一方指責,另一方辯駁。 “你懷疑我?你碰上個赤佬哉!” “一個月前我家二蛋還跟你兒子為了魚塘的事情吵了一架!一個月後我四個孫子全死了,你敢說跟你沒關係嘛?!” “勿要瞎七搭八!我害你孫子乾嘛,小辮子每趟見我都叫我一聲六阿爹,我每趟還給他們糖吃,你做人要講良心勿好憑白瞎講人啊!” 院子裡站了兩個老大爺,一個是王老三,另一個看來就是被懷疑的凶手。他們吵個不停,村裡的人看得津津有味,並沒有哪個想上去勸阻。 “不要靠近,”他們站在人群外,宋飛鷂攔住了柳懷音,“就在這兒看。” 那圍觀的村民有人聽到了動靜,回頭發現宋飛鷂,不禁調笑起來:“咦?瘋婆子回來啦?” 人們循聲紛紛來看,無意間讓出了一條道,恰好讓王老三看她個正著。他甫一見宋飛鷂,便沒好氣道:“你不是走了嗎?!還來做啥?” 他的態度變了,之前還可憐兮兮一口一個仙姑,現在惡狠狠地,跟著眾人一同叫她瘋婆子。 “我路過,”“瘋婆子”冷著臉,“請你們繼續。” 王老三討了個沒趣,一口惡氣又被打斷,隻得訓起一旁的兒子,怪他沒看好孩子。 王老三的兒子抱著頭,蹲在一旁台階上,聽得多了也火了,辯駁道:“乾我什麼事!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隨即“喂”一聲,從屋裡吼出個女人來。 那可真是個相當細弱的女人。柳懷音想,自己大抵是名門正派的少女見得多了,對於這種鄉間的村婦竟生出些不真實的念頭:哪兒有這樣人啊,麵黃肌瘦、畏畏縮縮的,頭就這麼低垂著,很卑微的樣子,甚至不敢向周遭多看那麼一眼。 “爹……”她微弱地喊了一聲。 那個被她喊作“爹”的,手指頭都戳到了她的腦門上:“都怨你啊曉得!說帶他們趕集,怎麼會……怎麼會出這種事……” “爹,對不住……對不住……”她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圍觀中,有那知情的見此歎了口氣道:“說來說去,原因還不是打家婆打得東西都爛了才會上集市買東西。” “打家婆?”柳懷音第一次聽說這種事。 “對啊,他……”那知情的半掩著口,向他神神秘秘道,“打起家婆來全村都聽得見。不信你問她。” 他一指宋飛鷂,顯然宋飛鷂在這村裡住得久,也是略有所聞的。隻是她現下一言不發。 王老三放下了跟鄰居的爭執,現在他們一家子怪媳婦,罵來罵去就那麼幾句,沒什麼好看的人。圍觀眾人逐漸散去,一邊還在互相竊竊私語。 有人道:“聽說那天連盆都打癟了,四個孩子都打傷了……” 有人道:“老三頭他爺其實不是蘇州人吧?聽說是入贅的,北方來的……” “哦,難怪這麼野蠻,”其餘人等作恍然狀,往宋飛鷂方向瞥一眼,“北方人的種……” “走。” 柳懷音剛想說什麼,又被宋飛鷂拽過,一直被拽到了湖邊,屍體被撈出的地方。 她望著湖,沉吟片刻。 “我住在這村子裡四年,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打得可響。”她平靜地說。 柳懷音聽得不可思議:“這種事,沒人去勸的嗎?!” “勸有什麼用,即便和離,娘家也不接納她。她這輩子就隻能住在這樣一個家裡,任憑打罵。” “怎麼這樣啊!”他不能理解,“我師父師娘一輩子沒紅過臉,從來都是相敬如賓的!” 宋飛鷂側過頭:“你以前不怎麼出玉辰山莊的吧?” “是的……”他不得不承認。 “那麼小子挺好,普天下這種事多得很,人們早見慣了,”她聳聳肩,“你以後也會見慣的。” “我不要!這種事錯的就是錯的!我這就去勸……”他說罷,當真拄著拐一跛一跛地回過身…… “即便勸,她的小孩也回不來了,”她喊住他,告知了真相,“那四個孩子,是被她溺死的。” “你說什麼?!”柳懷音更是驚詫,如聞天方夜譚。 村口,有幾隻貓跑過。蘇州地方近水魚多,漁村常愛養貓。 “你知道麼,母貓一窩好幾隻崽,可不是每隻都養得活的。有時生得太多,母貓心有餘而力不足,或者貓崽子沾上人的氣味,母貓就會把貓崽子吃掉……”宋飛鷂沉聲揭開了一個事實,“因為她會認為,貓崽子可能活不下去,那還不如被生出他們的自己殺死會比較好。” “……” 她盯著湖麵:“那家的女人,被打得活不下去了,就領著四個孩子,從那頭的淺岸入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湖中心。孩子矮小,先被沒頂,有那掙紮的,被她活生生按進水中……” 柳懷音聽得渾身發寒:“大姐,怎麼說得跟你正見著似的呢?” “是啊,因為我正是能見著,”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他們口中我所身負的神通麼?” 遂指向被麵具蓋住的那隻右眼:“這隻眼睛,能看到死者的記憶。” 另一手,拍向柳懷音的肩膀,接著揚起下巴,向那湖心示意:“你看。” 他定睛看去,湖心果然有站了兩個人,而方才明明是沒有的。 “那……那是!”他趕緊上前幾步,那湖中,果真有個高個的,正將矮個的往水裡按——所見畫麵太過真實,幾乎令他呼救,然後下一瞬,湖還是那個平靜如常的湖。 “……很快,孩子們都死了,”她麵色如常,繼續訴說,“可大人怵了。那個母親在生死關頭畏懼了,跑了回來……” “她回來後,會跟村裡的人說,孩子們不慎落水,她是為搭救孩子衣服才濕的……這樣拙劣的謊言,隨便一個衙門的捕頭都能拆穿,”她終於改換視線,看向他,“可惜,你們南祁沒衙門。” “……” 南祁確實沒有衙門。幫派各地分而治理,幫派就是衙門。然而幫派畢竟不是衙門。 “南祁沒有衙門,所以這件事也沒必要拆穿。畢竟,村中動用私刑用豬籠淹死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兩件。”她道。 “為什麼……會有這麼荒唐的事……”少年緊緊攥住腋下的木拐,攥得指節發白。 他是真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為什麼不能,”宋飛鷂又指向另一個方向,“一年前,那個地方,原本有座念慈堂。” 他看去,那裡確有一座建築,隻是缺了個角,荒廢了的樣子。 她道:“那裡麵,原本是一群被家裡逼婚,嫁了沒有未來,不嫁更沒有未來的女人。她們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什麼可傍身的技能,唯有聚在一起,抱作一團。日子久了,她們真的以為,憑著這個念慈堂,就能成為反抗命運的女人的避風港。她們憎恨男人,同仇敵愾,但也因此黨同伐異——女人一旦入堂,便沒有退夥的可能,除非死。” 她解下腰間的酒葫蘆,灌了兩口。 “你現在知道了麼?王招娣是被她們溺死的。她為躲父母逼婚而進了念慈堂,又因結識情郎想要退出……她們沒有給姐妹機會。殺女人者,同為女人。” 她頓了頓。 “而那個念慈堂,背後的資助者,卻是讞教一個堂主——男的。那些女人對此並不知曉,她們全被他利用了。” “你看,諷刺麼?”她又笑了,是苦笑,“然而更諷刺的是,即便如今讞教已從本地根除,還是發生了這種事。所以,其實根源不在讞教如何,而在女人輕賤,人皆可欺——男人這麼認為,女人也一樣。世間人將之視為常理,那麼會發生什麼,不就都是理所當然的了麼。” 故事講完了,她把酒葫蘆係回去。 “小子,你現在覺得,這個世間是怎樣的?” 她要離開了,這個地方已經沒有值得逗留的理由了。柳懷音傻乎乎地還愣在原地,他一定因剛才的所見驚呆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見得到鬼,更遑論鬼的記憶了。 “大姐……你……真的有神通……那就是說……”他想了想,又低頭啜泣起來,“那天在玉辰山莊門口,你看得見我師兄們……的鬼魂,對不對?” “嗯。” “那他們……他們……”他說不下去了。 “死者死時怎麼樣,死後就怎麼樣,彆多想了。” 相似的問題,習慣的答案,往昔那麼多的生死過目,她早已不會為之動搖。直至步伐一滯。 就在那排倚岸的柳樹旁,依稀有一個淡色的身影。她恢複如初,還是生前那個乾乾淨淨的小姑娘。 …… “先生,如果我死了,我爹娘肯定不會記得我的。那你可得記得,要給我多上一年墳呀!” “小丫頭片子,彆烏鴉嘴。” “阿好啦!” “好吧,我答應你……” …… ——是啊,清明啦。 了卻心願的鬼魂,向她欠了個身。 然後,這一點淡薄的魂靈,便也就此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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