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錯亂(1 / 1)

距離沈家不遠,就是一座名為銀城的小縣城。此處屬於嘉興鄉下,為蘇浙交彙之地,縣城裡熙熙攘攘,街道兩側商販齊列,有的在吆喝、有的在迎客、還有的正在整理貨品,沒有一家是閒著的。一抬頭,滿眼都是三層以上的小樓;再隨便往一間鋪子裡望去,貨架上琳琅滿目,什麼稀奇的都有。 宋飛鷂盯著一家米鋪沉默不語。 “大姐,你在看什麼?”柳懷音問道。 “沒什麼,”她繼續往前,“你們南方一個小縣城竟然比北方的京城還繁華……” 柳懷音好奇道:“咦?北方的京城不繁華嗎?” “人是有這麼多,就是房子沒那麼高,所賣的貨物也比不過南方這般種類齊全。就如米,北方隻有魯地淮安等幾處產,一旦碰上天災,就會大米緊缺。那些貨架,常常是有空缺的,不會這麼滿。” “哦……”柳懷音道,“其實,南方也沒幾處產米的……” “是嗎……” “至少蘇州不產米,”他回憶道,“我師父說過,不知怎麼回事,蘇州好多地方的土質地較硬,根本沒法好好種糧食。可幸的是南方以南還有大片良田可種,糧食都是走海路運來的,否則光一個蘇州城就得餓死好多人。” “……” “所以嘛,所謂江南魚米之鄉隻剩個名頭,一些地方連水都能毒死人,根本不能住,”他皺起眉頭,“江南並沒有北方人想得那麼好的。” 這時,他們兩人隨著沈家仆役進了一家客棧,沈家仆役向掌櫃的交代了一番,便向兩人作揖道:“二位,這是銀城縣最好的客棧,兩間上房已開好,上四樓左轉,天字一號與二號。” “多謝。” “另外二位在鄙店住宿時所用一日三餐皆由沈府承擔,二位無需另行支付。” 話畢,他聲稱有事便先行告辭了。 “那好,正巧中午肚子餓了,點個菜吧。”宋飛鷂選了張桌子坐下,拉開菜單,開口便蹦出個字:“辣……” “魚!”柳懷音的嗓門忙蓋過她的聲音,“夥計,來條白鰱!” 宋飛鷂眯起了眼睛。 “彆放糖,然後稍微放真真一咪咪辣……”他吩咐著,作出一個食指與拇指相捏的手勢——意思當真是一點點的一點點。 “曉得了!”小二領會。 “再來兩斤鹵牛肉一大盆飯,”宋飛鷂看了柳懷音一眼,“還要一碟辣醬,跟菜分開。” “好格!” 小二拿著菜單離開了,宋飛鷂道:“南方小夥子這麼喜歡吃魚,頓頓都點。” “不是,點給你的,”柳懷音盯著她甕聲甕氣道,“我師娘生前說,吃魚補腦……” “嗯——?!” 他立刻岔開話題:“啊大姐你看沈家的事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真的在鬨鬼啊——” “不一定。”宋飛鷂拾起桌上兩根筷子搓了搓。 “這還不一定?那團雲可是真盤踞在那大宅上空呢!” 她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茶水:“你沒聽古詩雲‘東邊日出西邊雨’麼?南方多水濕氣重,這季節這種雲有什麼好奇怪的,說不定下午下一場雨就全散了。” “呃……那他們那些鬼賓客怎麼說?” “指不定真是記錯了吧。” 柳懷音覺得很奇怪,依照宋飛鷂所言,她的右眼明明能見陰陽,可她的態度,卻好像是對鬼神之事並不怎麼相信的樣子。 “大姐,這不應該吧,若隻是一人記錯也就罷了,所有人都記錯也太過離譜……”他提出些異議。 “這樣吧,我跟你說個故事,”她頓了頓,“我以前住在西北時,有一年出了一起亂子。起先有許多人突然報官聲稱半夜見到陰兵借道,一時間人心惶惶……” 柳懷音打斷她道:“大姐,陰兵借道是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 “……西北重地,以前連年戰亂。傳說陣亡的將士魂魄會留在原地,因一口怨氣未消,即便死後還要集結為軍隊,繼續打仗……” “……” 她便繼續道:“老百姓說有陰兵借道,到最後,連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聲稱確有其事。此事驚動附近的兵營,然後麼……” “然後……怎麼樣?” 她又給柳懷音倒了杯茶:“什麼都沒有,根本沒有這回事。” “咦?” “官兵循著線索,最後發現是運到城中的一車麵粉有問題。這車麵粉沾染上了未知的毒物,庫中的老鼠吃過後都能在人麵前跳個舞。當地人愛吃麵食,一日三餐都是麵條和饅頭,人吃了那種麵粉所做的麵食之後不會被傷及性命,隻會產生幻覺,明明隻是墳地裡幾點小磷火,偏看成了撲來的陰兵。加之老百姓之間以訛傳訛,未中毒的都因為堅信他人所言而產生了幻覺……” 話到此處,她那隻露出麵具的左眼突然目光深邃了起來。 “這件事之後,我發現人的所見和記憶其實不怎麼可信,”她好似向他半開玩笑道,“所以,你真的認為這世間,是你所見的那樣嗎?” “哈哈哈哈……”鄰座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北越人果然不信鬼神啊……” 柳懷音循聲望去,認出對方:“老先生,是你啊!” 正是那老道:一身粗布衣,腳趿黃草鞋,花白的須發蓬亂,一點也不仙風道骨。若非他腰間挎著個八卦包,真看不出那是個道士。 宋飛鷂請道:“先生有禮,不如坐來這桌一敘。” “好!” 那老道,便提溜著一壺小酒屁顛屁顛地往他們這裡坐上。而他原來的那桌光溜溜,本就什麼都沒點。 這時上了第一道菜,鹵牛肉是冷盤,上桌比起現燒的活魚要快許多——老道伸了第一筷子,好似餓久了。 “老先生對北越有所了解,聽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宋飛鷂道。 “確實不是,”老道從容不迫地夾起一塊塊牛肉往嘴裡送,“少時離家,不提也罷。” 看來是不肯講真話。 “山不轉水轉,不知如今移居哪座山頭?”她話頭一轉。 老道笑笑:“湘水兩岸山頭多,想住哪座住哪座。” “山中無片瓦,天陰難遮頭。”她道。 老道咪一口老酒,終於擱下筷子:“露水不沾身,皆為過路人。” “過路人,”宋飛鷂轉了轉手裡的空杯子笑道,“老先生,其實道家的咒言我也聽過些,可你剛才念的,不是正經驅邪真言啊……” 柳懷音聞之一愣:“怎麼會……” “沒錯,她說得對。”老道應和,隨即解釋,“因為他們家根本沒鬼!” “沒鬼?!”少年驚呆了,“可那都烏雲密布了呢?” “那是天氣巧合!”老道嘬著牙花子,“貧道這行乾了一輩子,還能看不出麼?沒鬼就是沒鬼” “那……他家一連串怪事是怎麼回事呢?” 那老道不耐煩道:“哎呀小兄弟,所謂鬼神穢物,其實隨處可見。你想,哪塊黃土不埋人啊?到處都是鬼才是常事呐,就好比你的左邊……” “我的左邊有什麼!”柳懷音急忙靠向條凳右邊。 “什麼都沒有。”老道說。 “唉……” “但你的右邊……”老道又說。 柳懷音霍然起身:“老先生,你不要嚇唬我了!” 但那老道,笑嘻嘻地指向他身邊:“你右邊坐了個女的。” “啊!” 少年跳了起來,被宋飛鷂一把拽下,要他坐回去。 “你右手邊坐的是我,”她指向自己提醒他道,“我是女的。” “唉……”柳懷音撫了撫心口,“不要嚇我,我生平最怕鬼了!” 宋飛鷂道:“老先生莫戲弄他了,想說什麼請直言。” 老道故弄玄虛道:“鬼神發自人心,一念為鬼,一念為神。生平暗事做多了會得報應、招天譴,此乃天意也。若是尋常鬼祟,尚可驅之;自身氣運短缺,則不可強行改換。貧道即便滿身本領,又怎敢與天意作對呢?” “你的意思是……”她沉吟。 “這就要去問他們自己咯!”他起身,向他們拱手,“告辭。” “夥計,再來一斤牛肉,打包,”宋飛鷂見之即便招呼道,同時補一句,“算沈家頭上。” “姑娘客氣!” 他道聲謝,便提著牛肉晃悠悠地出門去了。 柳懷音待他走後,才狐疑道:“所以……是沈家自身氣運不濟,跟鬼神無關了?” 宋飛鷂道:“你看自古那些富貴人家有哪些是富得過三代的,過了三代必出敗家子。” “可沈家才一代還沒過呢!” “那就如那位老先生所言,以前作孽作多了,遭了報應。” “不可能,沈家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名聲向來很好,怎可能……”柳懷音不信。 “一些望族,表麵風光背地齷齪,不足為外人道也。你又怎可能全知道呢?”她指向屋外的天空,那團大大的陰雲即便坐在城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你想過沒有,南祁這些江湖大派一個個如此風光,他們又是靠什麼做大的?真正隻是武學嗎?對某些人來說,武功,與刀劍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一種為自身謀取利益的工具而已。在利益麵前,人會做什麼事都不奇怪。” “……呃……”柳懷音無奈道,“我師父……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 “哦,那還真是巧。” 說話間,魚端上桌,熱騰騰的一大盆,零星幾個紅辣椒點綴——怎麼覺著還是辣得很呢?! 她筷子一戳:“吃飯。” 身邊突然坐下一人,兩人停下了筷子。 “啊,沈姐姐!”柳懷音認出她道,“你怎麼上這兒來了?吃了沒?” “還沒,”沈蘭霜鬱鬱地說,“能不能讓我先在這裡坐一回。” 說罷,“哇”地一聲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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