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火光下,他望著對麵人被血染紅的側臉,忽然想起一則早已經快被人遺忘的傳言。
那還是兩年之前,彼時太子剛剛登基不久,根基不穩,因為一半異族血統飽受朝中詬病。
也正是此時,某位上六軍千戶忽然與外臣勾結,刻意引開護衛,放任十數名刺客入紫宸宮內行刺。
沒人知曉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隻知第二日朝會時,虞澤兮叫人抬著幾大箱籠的屍塊,小山一般堆在大殿中央,深碧色的眼眸掃視跪在地上的群臣。
說,愛卿們有心了,知道朕閒著無聊,特意尋了這些人與朕解悶。
……不過可惜還是太少了些,若當真想要殺了朕,該再加上十倍的人數才行。
箱籠密封不嚴,屍塊流淌的鮮血浸透了地磚,斷肢散落,整座大殿內血腥衝天,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直接嚇得昏死了過去。
背後謀劃的那位官員最終被淩遲處死,自那一日起,再無人敢議論虞澤兮的異族血統,而剛登上禦座的天子也從此有了暴君之名。
馬車外的慘叫聲已經停歇,虞澤兮將死去的中年侍衛丟進泥裡,淡淡望向眼前人。
“怎麼,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蕭偌咽了咽口水,感受著自己過快的心跳。
救命!
這人居然親自追過來了。
之前隻想著守衛鬆懈的問題,其餘根本沒考慮太多,如今回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選擇離開的時機實在太過要命。
預定成為皇後的人選,在萬壽節當日私逃出宮,幾乎等同於將皇帝的顏麵狠狠踩在腳下。
即便對方再好的脾氣,估計也不會輕易饒過自己。
“那個,如果我說,我其實有考慮過要不要回宮,皇上會相信我嗎。”蕭偌磕磕絆絆,努力為自己辯解。
“哦?”虞澤兮垂眸俯視著他。
蕭偌不敢抬頭:“是真的,生辰禮物我還沒有來得及給您,而且父親也說了,我其實可以留在宮中。”
雖然之前每一次有人來問蕭偌,他都堅定不移地回答自己絕對不會留下,可等真正離開那一刻,他才發覺自己根本沒能下定決心。
即便沒有今晚的變故,在見到父親之後,他估計也很可能會以沒有送出生辰禮物為理由,重新回到宮中。
若非如此的話,他也不會將辛苦做好的玉牌始終放在身上,而不是讓董公公代為轉交了。
“稟報皇上,”沒等蕭偌再開口,已經有侍衛上前回報,“除了兩名活口之外,其餘十九名賊人已儘數伏誅。”
蕭偌瞥了侍衛一眼,心底有些驚訝,二十一名,背後想擄走他的人當真是大手筆。
“全殺了吧,不必留活口。”虞澤兮道。
“是。”侍衛不敢多言,連忙垂首退下。
又有慘叫聲傳來。
蕭偌身子抖了抖,假裝沒瞧見車內的血跡,抓緊時間為自己開脫。
“我已經許多天沒見過家人了,想親眼看一看才能安心,而且我還有許多畫作留在皇宮,不可能就這樣離開。”
“當然,私自出宮的確是我,是臣的不對,臣任憑皇上處置,隻求皇上饒父親一命,無論任何責罰臣都願意接受。”
“任憑朕處置?”虞澤兮勾了下唇角,笑意卻未達到眼底,伸手輕撫上他的後頸。
蕭偌剛要點頭,就感覺後頸一痛,之後再沒有任何意識。
“行啊,那便任憑朕處置吧。”
蕭偌帶著沒有把話說完的憋悶陷入昏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暈睡了多久。
四周逐漸變暖,耳邊儘是雨聲和馬車行進的軲轆聲。
中間似乎醒來了一次,有人察覺到他的動靜,將迷香湊近他的鼻間,他甚至還來不及反抗便再次不省人事。
這回是真的睡熟了,蕭偌看到許多畫麵從自己的腦海中閃過。
直到最後畫麵定格,他走在西街集市上,身上帶著酒氣,在跌倒前被好心人伸手接住。
那人皺著眉,眼眸是湖水一樣乾淨的青碧色。
模糊的記憶裡,他踉蹌著腳步,扯住對方的衣襟,仰頭一本正經道。
“……你的眼睛真漂亮。”
那人回了他什麼。
他加重語氣:“是真的,像雪原上的狼,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眼睛。”
很怪。
畫麵之外的蕭偌想,在他的記憶裡,似乎並不存在這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
之所以會忽然夢見,完全是因為他剛剛才記起,今晚那人的眼睛似乎也換了顏色。
從深碧變成了淺碧,在火光之下格外明顯。
人的眼眸是可以隨意改變顏色的嗎?
還是說,對方因為有北梁的血統,所以才顯得格外不同。
眸色的改變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但半夢半醒中的蕭偌眉頭緊皺,總覺得心底藏著一團陰影,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公子醒了?”
蕭偌真正醒來時已經是在屋內,有層黑紗蒙在他的眼前。
他想要伸手扯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腳已經被繩索牢牢捆住,分毫也無法挪動。
“是皇上吩咐將您捆上的,還請公子稍安勿躁,免得弄傷了自己。”宮女柔聲安撫。
蕭偌動了動手腳,心道完蛋,這是準備要受罰了。
“皇上呢?”蕭偌鼓起勇氣問。
“皇上如今在慶和殿那邊,等大宴結束了便會回來。”宮女將熏香點燃,又蓋了張薄毯在他身上。
等大宴結束回來,也就意味著今晚的大宴並沒有取消?
蕭偌鬆了口氣,沒耽誤正事就好,如果因為他取消了萬壽節的大宴,他可真的是罪大惡極了。
有些擔心家人的處境,蕭偌又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可惜宮女皆搖頭說不知,蕭偌隻得作罷。
思忖片刻後,索性換了個簡單的問題:“你叫什麼,是哪一年進到宮裡的?”
宮女愣了下,卻還是順從回道:“奴婢叫寄雪,四年前進宮,兩年前被分到禦前伺候。”
“寄雪?”眼前蒙著黑紗,蕭偌隻能憑聲音分辨對麵人的方向,“我身邊有個丫頭叫鈴冬,倒是與你的名字有些相似。”
鈴冬原本叫臨冬,因為是臨近冬天出生的,蕭偌嫌名字太過冷清,才給改成了鈴冬。
臨冬,寄雪,可不正好是一對兒的。
自覺與宮女拉近了關係,蕭偌語氣更加溫和:“你在禦前伺候已經有兩年了,可知道皇上的眼眸為何會改變顏色,是有什麼特定的契機嗎。”
“比如……發怒,或者情緒忽然激動之類?”
“砰”的一聲,是茶碗打碎的脆響。
“不知,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寄雪慌亂撿著茶碗,嗓音裡滿是驚恐,“公子先休息吧,奴婢給您倒新的茶水過來。”
果然有問題。
蕭偌皺眉思忖,心底的疑惑越深。
宮女逃也似的推門離去,偌大的房間內隻餘下蕭偌一人。
光線昏沉,透過眼前的黑紗,隱約能瞧見牆角的宮燈,蕭偌隻得暫時拋開先前的問題,側了側身,試探著開口。
“有人在嗎?”
“明棋,董公公。”
“我真的不會再逃了,能不能先幫我把繩子解開?”
繩子捆得很緊,但由於裡麵墊了軟布,除了限製行動之外,倒也並沒有特彆難受。
隻是周圍寂靜無聲,總讓人忍不住升起不好的念頭。
比如,他最後會受到什麼懲罰。
是幽禁至死嗎,還是同那名中年侍衛說的一樣,將他丟進百獸園中,讓他被狼群啃食。
蕭偌輕輕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否能給他留個全屍。
不過罷了,如果死狀實在淒慘的話,希望還是直接燒成灰吧,至少還能好看一些。
等待的時間最是煎熬。
懷著沉痛的心情,蕭偌一邊回憶著各種酷刑,一邊又開始昏昏欲睡,直到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你倒是有閒心睡覺,”來人走到床前,語氣帶著譏諷,“當真以為朕會就此放過你?”
蕭偌猛地清醒過來,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對方一把鉗住下頜。
“皇上,”蕭偌心頭發緊,儘力穩住自己的心跳,“我已經知道錯了,請皇上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日後絕不會再私自出宮。”
“是嗎,相信你,然後等你再逃走一回?”
對方顯然不信他的鬼話,低沉的嗓音幾乎貼在他耳邊,仍舊自顧自道:“朕已經努力想做個好人了。”
“沒有在你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後,給你時間適應宮裡的生活,讓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送你所有想要的東西。”
虞澤兮的聲音並不高,卻一字一句砸在蕭偌的耳中,讓他瞬間有些懵,甚至連害怕都忘了。
等等,他最初會入宮,難道不是太後的意思嗎?
什麼叫沒有在他回京那一刻便下旨立後。
蕭偌思緒混亂,三年前他誤會對方偷拿了他的巾帕,為此將濃墨潑到對方身上,隨後為了逃避罪責離開京城。
而在那之前,他與還是太子的對方其實並無太多交集。
也許是蕭偌震驚的表情過於明顯,虞澤兮聲音淡淡,手指劃過他的後頸。
“哦,可還記得那些繡青竹的帕子,你並沒有冤枉了朕,那的確是被仆役收走後,又被朕偷藏起來的。”
“其實不止是帕子,還有你用過的畫筆,腰間的玉佩,甚至被樹枝弄斷的長發,都被朕仔細收了起來。”
“三年前也好,三年後也好,朕從來都沒打算要放過你。”
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麼在腦海裡炸開,自入宮以來的種種疑惑終於都有了答案。
“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虞澤兮眸色冰冷,語氣平緩得讓人不寒而栗。
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震驚裡緩過神來,蕭偌清了清喉嚨,臉頰微紅問。
“那個,生辰禮物,皇上還要嗎。”
第29章
燭心已經燃到儘頭,發出劈啪的脆響,祥雲圈金的帷帳垂落下一邊,顯得光線越發昏暗。
虞澤兮眉頭皺起,像是不明白他為何是這樣的反應,半晌才開口道。
“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蕭偌:“……”冤枉。
蕭偌滿臉無辜,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奇怪的話。
不,其實也不算奇怪,畢竟已經是傍晚了,生辰禮物再不送出去就來不及了。
怎麼說也是他花了整夜才做出來的玉牌,就這麼浪費實在太可惜了。
“那個,如果沒弄丟的話,禮物應當就放在臣的懷裡,皇上自己取出來吧,試試喜不喜歡。”
虞澤兮深吸口氣,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眼前人微仰著頭,黑紗遮掩了大半張麵孔,似乎很認真在與他探討自己做的禮物。
虞澤兮沉默許久,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乾脆拂袖起身。
西儘頭的門被推開,董公公回身看去,迎麵便望見主子臉上幾乎遮掩不住的煩躁。
董敘心頭一緊,連忙快步上前,大氣都不敢出。
皇上每到夜裡便會身體不適,心情也比白日更加陰晴不定,況且今晚還出了那樣的事故,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可惜同在外間的馮禦醫卻顯然沒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抬頭先是一愣,隨即拎著手邊的藥箱,緊皺著眉頭滿臉不讚同。
“皇上,您眼睛怎麼了,您不會又動手殺人了吧?”
“臣早就與皇上說過了,您如今最要緊的就是修身養性,千萬不能有太大的心緒波動,更不能親自動手殺人,您怎麼就是不肯聽。”
虞澤兮皺了皺眉,還沉浸在剛才的煩躁裡,耳畔嗡嗡作響。
“不成,上回的藥方已經不能用了,微臣這就給您重開一副,睡前必須喝下去,不然夜裡發作起來就麻煩了。”
馮粲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上回的藥方。
“行了,”虞澤兮用力按著眉心,直接打斷他道,“朕心裡有數,你去裡間看看,他今晚應該受了些傷,去給他處理一下。”
馮粲自然知道這個“他”指的究竟是誰。
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董公公用力扯了一下,最終隻能作罷。
因為虞澤兮趕來得及時,蕭偌受傷並不嚴重,隻是被那中年侍衛抓了一下,以至關節有些脫臼,加上手背有些擦傷。
簡單處理了傷處,蕭偌有心想從馮禦醫口中打探些消息。
可惜任憑他旁敲側擊,對方皆是油鹽不進,隻叫他注意休息,不要讓傷處沾水,之後便什麼都不肯多說了。
“之前治風寒的藥還得繼續吃,公子這咳嗽完全是累出來的,需得好好休養才是。”馮禦醫叮囑。
蕭偌隻能點頭。
因為裝了心事,蕭偌這一晚睡得並不安穩,既擔心家人此刻的安危,也擔心自己接下來會受到什麼懲罰。
尤其是對方說的那一番表白心意的話,蕭偌想起來就忍不住發愁。
……還不如隻是利用呢,至少隻是利用的話,自己中途逃走最多也不過是膽小怕事。
而倘若那人是真心想立他為後的,那他忽然逃跑,無異於是將對方的心意扔進泥裡。
不會是要幽禁到死吧。
蕭偌心有戚戚,也不知道幽禁和被狼群啃食究竟哪一種比較痛苦。
當然,如今最難辦的,還是他無論說什麼,對方都不肯再相信了。
蕭偌將腦袋埋進枕頭裡,什麼叫自作自受,這就是。
大約是他臉上的愁容太過明顯。
第二日清早,進屋幫他洗漱的寄雪停住動作,有些擔心問:“公子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嗎?”
“沒,”蕭偌滿臉悲壯,“早上多拿些飯菜吧,我想多吃一點。”
宮女摸不著頭腦,隻能點頭答應。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節,蕭偌雖然被捆著,吃食上卻並沒有虧待他,剛到晌午便有人端了許多螃蟹進來。
有蟹黃燒賣,香辣蟹,蔥薑蟹,更有剛剛做好的清蒸蟹。
蟹肉都是由內侍剝好的,配著佐餐的桂花酒,蕭偌被暫時解開了束縛,吃得心滿意足,險些連早上的煩惱都忘了。
然而這種快樂並沒有持續太久。
蕭偌靠坐在床邊消食時,有太監進來傳話,說皇上馬上就會過來,要領他到園子裡去轉轉。
園子裡?
蕭偌直覺哪裡不太對,連忙起身道:“勞煩問一句,公公說的園子,指的可是禦花園嗎?”
“不是,”小太監語氣自然,伸手將他扶住,“這裡是落霞苑,昨晚公子被人擄走,眼下後宮裡正亂著呢,皇上為了清靜,特意將您安頓在了此處。”
落霞苑,之前皇上帶他去的那座登仙塔,正是在落霞苑內。
蕭偌眼前一直蒙著黑紗,視線受阻,看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因而到現在才知曉,自己其實並非是在皇宮之內。
當然這還不是最要緊的。
更要命的是,養著幾十隻荒原狼的百獸園,同樣也是在落霞苑裡。
蕭偌麵色慘白,心情瞬間沉入了穀底。
兜兜轉轉,他到底還是逃不過葬身狼口的命運嗎。
“公子?”
見蕭偌僵立在原地不動,小太監關切問。
蕭偌定了定神,強撐著道:“我偶爾聽人說起,先前南岐使臣來訪,因觸怒皇上,被罰入百獸園中,最後死無全屍,此事可是真的嗎。”
“是真的,”小太監想了片刻道,“據說血潑了滿地,骨頭渣子到處都是,去灑掃的人幾日都沒敢合眼,彆提多嚇人……哎,公子您怎麼了?”
蕭偌腳下一軟,好險被身邊人攙扶住了。
怎麼了,蕭偌欲哭無淚,想說今晚過後,公子說不定也要變成一地碎骨頭了。
雖然心底絕望,但蕭偌麵子上還是要撐起來的,沉默著被人換好衣裳,麵容平靜地邁出房門。
被皇上接到手中時,蕭偌難得生了些怨氣,一路上都沒再言語。
好在對方似乎也想著心事,途中並未與他搭話。
剛下了場大雨,園中透著淡淡泥土的氣息,來往秋風刺骨,讓人忍不住生出戰栗。
估摸著已經快到百獸園了,蕭偌終於開口道:“……皇上,等您處罰過臣之後,能放過臣的家人嗎?”
虞澤兮從思緒裡回過神來,側過頭,疑惑望著他。
蕭偌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能鼓起勇氣道:“臣父親一向對皇上忠心耿耿,昨晚隻是鬼迷心竅,您如何罰他都好,隻求皇上能饒他一命。”
“忠心耿耿,鬼迷心竅,”虞澤兮嗓音冰冷,“你倒是懂得為你父親開脫。”
“朕怎麼覺得他膽大包天得很,分明知曉朕打算立你為後,卻還是要將你帶出皇宮,朕即便千刀萬剮了他,也都是你父親應得的。”
蕭偌垂頭不敢做聲。
“你也一樣,”虞澤兮傾身靠近,手指從他的眼尾上劃過,“不是喜歡逃走嗎,那朕便蒙上你的雙眼,捆住你的手腳,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
“不過,”虞澤兮聲音放緩,仿佛是在安撫,“隻要你肯乖乖留在皇宮,等到大婚之後,朕心情好了,說不準會對你的家人網開一麵。”
嗯……嗯?
大婚,是他想的那個大婚嗎。
蕭偌呼吸一頓,眼睛頓時亮了。
如果要大婚的話,他是不是就不用被扔進獸園了,畢竟對方再怎麼也不可能與一堆碎骨頭成親。
不用死了。
而且家人也不會有事。
劫後餘生的感覺太過美妙,蕭偌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甚至連對麵人冰冷的嗓音也跟著順耳了許多。
“大婚好,”蕭偌迅速點頭,“那皇上什麼時候和臣大婚?”
虞澤兮被噎住,一時有些弄不懂他為何是這種反應。
……哪裡不太對。
兩人皆沉默下來,等到了地方蕭偌才發覺,自己之前的確誤會了,對方領他來的並不是百獸園的方向,而是登仙塔前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有石雕的桌椅,陽光很好,能遠遠瞧見山中紅葉的影子。
若是蕭偌眼前沒有蒙著黑紗,估計能好好欣賞一番遍山紅葉似火的美景了。
不知過了多久,臨近離開之前,虞澤兮總算開口,語氣裡藏著試探。
“要走了,你沒什麼想要對朕說的嗎?”
“啊?”說什麼。
不是都已經說完了,蕭偌有點懵,心緊跟著提了起來。
“你昨日說的……罷了,”虞澤兮皺眉搖頭,扶著他邁下台階,“想不起來就算了,先回去吧。”
蕭偌滿頭霧水,直到回了住處,也沒能想起自己昨日究竟說了什麼。
不過不用被投進獸園,家人那邊也有了著落,蕭偌的心情到底輕鬆了不少。
加上昨晚沒有睡好,天還沒黑就迷糊了起來,懶得再用晚飯,隨便洗漱過便合衣躺下了。
“公子?”寄雪想幫他將衣物除下來,好睡得更舒服一些,卻喚了幾回也沒能叫醒,最終隻能作罷。
傍晚時分,園內萬籟俱寂。
床上的人已經徹底沉入夢鄉。
有人推門邁進屋內,寄雪一個激靈爬起身,看清來人後剛要行禮,就被對方抬手攔住。
寄雪心驚膽戰,眼睜睜瞧著對方輕聲走至床邊,利落掀起帷帳,俯身湊近,伸手將蕭偌的衣領解開,從裡麵翻出一枚玉牌,看了片刻後又小心放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寄雪的錯覺,她總覺得那人抿緊唇角,露出略微糾結的表情。
不過那神情很快消失無蹤,直起身來後,側頭瞥了寄雪一眼。
“今晚的事不許讓他知道,若敢透露半句,朕唯你是問。”
“奴婢明白。”寄雪不明所以,隻能慌忙頷首。
雕花描金床上的蕭偌呼吸均勻,白皙的臉頰埋在枕頭上,泛出微微的紅暈。
虞澤兮凝神望了片刻,替他將被子蓋好,終於帶著外間的董公公一同離去。
第30章
落霞苑內消息閉塞,除了確認家人還算安全外,蕭偌幾乎得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隻能暫時安心休養。
又過了幾日,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之前完全猜錯了方向。
他這回私逃出宮的懲罰,應當就是眼前蒙的黑紗,還有偶爾捆在雙手上的繩索。
起初蕭偌狠狠鬆了口氣,這樣的懲罰已經遠比他預想中的要輕微許多。
畢竟繩索捆得並不緊,用膳洗漱的時候都能隨意取下來。
眼前的黑紗也是同樣。
說是黑紗,其實也不過是薄薄的一層,能透光,到了白日光線好的時候,甚至能隱約看清近處的宮人。
但這樣過了幾天,蕭偌就有些不舒服了。
繩索是不緊,也可以取下來,但綁在那裡總歸是礙事,時間久了,還會手臂發酸。
眼前的黑紗就更是麻煩了,平日看不清東西還是其次,重要的是有這層黑紗在臉上,蕭偌一整日下來幾乎什麼都不能做。
不能讀書,不能作畫,甚至連風景都無法欣賞,無聊得隻能發呆。
蕭偌忍不住歎氣。
可見人都是得寸進尺的,起初想著隻要能夠活命,家人平安,他就心滿意足了。
如今卻覺得這懲罰著實難受,若是能早早取下來就更好了。
“公子彆急,”寄雪走過來,幫他將繩索解開,“再忍一段時日,奴婢聽董公公說了,皇上已經定了下月中旬左右與您大婚,大婚之前照例要祭祖祭神。”
“祭神需要到棲月山草原去,等到了路上,皇上消了氣,應該就能幫你解下這堆束縛了。”
祭祖是在太廟內自不必說,如今是秋季,祭神最要緊的便是祭先農神,而先農殿所在的棲月山草原到京城卻是有一段距離。
路上隨行官員眾多,屆時蕭偌自然便能被放開了。
堇朝皇室對於祭祖祭神向來十分重視。
蕭偌有些意外,抬起頭來問:“皇上打算帶我一起去先農殿?”
寄雪勾起嘴角,用溫水浸濕了帕子遞給他:“公子說笑了,您是未來的中宮之主,皇上自然是要帶您一起去的。”
“所以公子暫且先忍一忍,最多還有六七日,若是這段時間再惹得皇上不快,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蕭偌點點頭,腦子卻已經想到了彆處。
那人肯帶他一起去祭神。
這話若是放在往常,他也許還會想歪,隻以為對方這些不過都是做給外人看的。
可回憶起那人表白心意的話,蕭偌思緒就忍不住活泛起來,不禁猜測對方是否真的如此喜歡自己。
想試探,想得寸進尺,想讓因種種猜測而不斷起伏的心緒徹底安定下來。
蕭偌透過黑紗瞥了眼天色,用帕子擦了手道:“已經過巳時了,皇上晌午還會過來嗎?”
皇上每日都會到落霞苑裡陪他,隻是時辰並不固定,大多是在下午,偶爾也會在晌午之前。
“應當會吧,”寄雪思考了片刻道,“今日沒有朝會,膳房那頭很早便準備了起來,估計是要等皇上晌午過來用膳。”
“哦,”蕭偌撥弄著袖口,假作不經意道,“我記得皇上喜歡淺色,幫我挑件月白或者淺青的衣裳,要樣式時新一些的。”
寄雪起初還疑惑,等明白過來瞬間喜上眉梢。
也顧不上打理房間了,忙不迭點頭:“公子稍等,奴婢馬上就給您拿過來。”
換了新衣,又讓寄雪重新梳了頭發,蕭偌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裝扮,隻能與寄雪反複確認後,勉強安下心來。
剛過晌午,虞澤兮果然回到落霞苑內。
蕭偌特意等著他呢,一直沒有動筷,聽到聲響後連忙站了起來。
虞澤兮望了眼桌上的飯菜:“怎麼沒吃,是不合胃口?”
蕭偌早上吃的少,故而巳時末便要用午膳了,每回虞澤兮晌午過來,他不是已經吃完,就是已經吃完了大半,還從來沒有如今日般一口未動的情況。
“不是,”蕭偌努力辨彆他的方向,“臣聽說皇上要來,想陪您一起用膳。”
虞澤兮抬眼望去,心底掀起輕微的波瀾。
青年眼蒙黑紗,搭配淺色的衣衫與白皙的膚色,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虞澤兮腳步頓了頓,伸手將他扶住:“……最近事忙,下回不必再等朕了。”
說罷轉向一旁的寄雪:“他身體弱,又有午睡的習慣,明日記得早些將飯菜端過來,彆隨著他性子胡鬨。”
寄雪低垂著頭,連忙小聲答應。
“不關寄雪的事,是臣自己想要等皇上的。”
蕭偌露出歉疚的神情:“眼下才剛過萬壽節,若不是因為臣先前惹了麻煩,皇上也不用如此忙碌。”
“知道錯了?”虞澤兮挑眉。
“嗯。”蕭偌乖巧點頭。
生平第一次主動靠近除家人以外的人,蕭偌其實也心跳得厲害。
但事已至此,再退也已然來不及了
蕭偌深吸口氣,試探著上前半步,將手搭在對方的身上:“……臣已經得了教訓,日後再也不敢了。”
虞澤兮雙眼微眯,青碧的眸子顏色漸深。
蕭偌看不清他的反應,隻能鼓足勇氣道:“剛好臣在這裡沒什麼事做,不如往後都等著皇上一起用午膳吧。”
腳下沒能站穩,蕭偌又朝前湊近了些,身子幾乎貼在對方的胸前,甜涼的沉香味道籠罩在鼻間。
蕭偌心跳得飛快,還沒等下一步動作,就聽耳邊傳來冰冷的嗓音。
“你要做什麼。”
蕭偌頓住,緊接才發現自己視線模糊,剛剛沒有看清,竟然將手伸進對方的領口裡麵。
“下月才能大婚,你想讓朕提前壞了宮規?”
手被對方一把抓住,耳邊的聲音突然有些嚴厲。
蕭偌懵了一下。
“朕還當你老實了些,如今看來果然不能對你太過放鬆。”
虞澤兮攥著他的手腕,迫使他與自己對視:“朕已經等了三年,不在乎再等這一月,也不可能為你破了規矩。”
蕭偌越發疑惑,什麼規矩?
可惜還沒等他發問,虞澤兮已經轉身離開,伺候的宮人全都縮著肩膀不敢抬頭。
房門關緊,屋內再次歸於寂靜。
蕭偌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重新坐回到桌邊。
不隻眼前的黑紗不能解開,就連出門透氣的機會也一並被取消了。
寄雪禁不住困惑。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皇上怎麼忽然回去了。
“沒事,”寄雪緩了片刻,低聲寬慰道,“最近宮裡事多,裡裡外外都亂成一團,皇上估計隻是心情不好,不是與您置氣。”
蕭偌忍不住鬱悶,其實多少猜到了原因。
說來還是他先前突然出宮逃走,讓那人徹底失了信任的緣故。
興許剛剛的有意親近,在對方的眼中也是另有目的吧。
蕭偌心裡犯愁,可要怎麼才能重獲對方的信任。
或者他也試著去表白一下?
難辦。
“公子先用午膳吧,”見蕭偌愁眉苦臉的,寄雪湊過來勸道,“不然您餓壞了身子,皇上又要生氣了。”
蕭偌終於回過神來,其實並沒有什麼胃口,卻也隻能點頭。
“挑幾樣清淡的菜吧,這邊有果酒嗎,給我拿一杯過來。”
“好。”寄雪頷首。
落霞苑裡的膳房是臨時搭建起來的,裡麵並沒有準備果酒,寄雪搜羅了一圈,最終給蕭偌找了壺藥酒過來。
蕭偌平日並不喝藥酒,此刻心裡有些煩悶,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拿起便喝了一杯。
彆說,膳房釀的藥酒確實不錯,辛辣微甜,入口後整個人都熱了起來,胃裡暖和了,連同心底的鬱氣也跟著散了許多。
疏散了心情,蕭偌重新打起了精神,決定好好給那人道個歉,再把之前的生辰禮物送給對方。
是,蕭偌才想起來。
都已經過了不知幾日了,他居然到現在也沒能將生辰禮物送出去。
若不是剛剛換衣服時不小心落出來,他可能要徹底遺忘這件事了。
“皇上今晚還會過來嗎?”蕭偌問。
寄雪有些複雜地望著他:“公子今晚……想要見皇上?”
隱含的意思是,皇上中午才剛被您氣走,這麼快就見麵,您就不怕再惹他生氣嗎。
蕭偌卻在考慮其他,誤會既然發生了就該快點解決。
是否表白暫且不說,但他絕非另有目的這件事,一定要儘快解釋清楚。
“這樣,”蕭偌考慮片刻,“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著涼了,讓董公公幫我找個禦醫過來。”
禦醫過來了,皇上自然也就過來了。
可惜,蕭偌猜到了開頭,卻並沒有猜到結尾。
禦醫的確是過來了,然而一同跟過來的隻有董公公的傳話,說皇上公務繁忙,讓他按時吃藥休息,等過幾日有空閒了再來瞧他。
蕭偌:“……”
所以是真的生氣了啊。
被誤會,蕭偌也沒轍,隻能放棄裝病的計劃,早早寬衣躺下。
約莫子時左右,蕭偌半夢半醒,忽然察覺有人走近床前。
眼前一片昏暗,屋內落針可聞,唯有窗外隱約透進清冷的月光。
有人影站在月光下,眸色晦暗地緊盯著他。
蕭偌心跳加速,剛想開口喚人,忽然被對方一把按在枕上。
“晌午才將手伸進朕的領口,晚上便故意裝病,穿成這樣等朕來看你……朕說了要等到大婚之後,你就一定要讓朕在你身上犯錯不可嗎?”
聽著虞澤兮滿是壓抑的嗓音,蕭偌莫名其妙。
什麼犯錯,什麼要等大婚之後。
他到底破壞什麼宮規了?
不過對方肯回來就好,蕭偌抓緊時間,顧不上滑落到肩膀的裡衣,伸手翻出藏在枕下的玉牌。
“皇上,之前的……”禮物。
溫熱的氣息突然湊近,貼著唇角,將他所有沒說完的話都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