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外頭突然下了場小雨, 微風濕潤,初夏夜裡格外涼爽。
江恕簡單梳洗一番,換下沾了泥土的衣袍, 將半開的窗扇闔上。
外間, 守夜的張嬤嬤輕聲問:“侯爺,可要吩咐廚房另做膳食?”
江恕回身看了一眼小幾上的一碟桂花糕,及上下眼皮將要打架還撐著不睡的小夫人,淡淡道:“不必,退下吧。”
張嬤嬤依言恭敬退下。
萬籟俱靜,江恕吹滅了燭火, 隻留床榻邊上的一盞小燈,遂在榻邊坐下,對著常念那雙繾綣的溫柔眉眼, 神色不自覺的柔和許多, “怎麼還不睡?”
常念低低念叨兩聲“睡不著”, 將頭枕上他的大腿,又問:“侯爺,京北大河到底出什麼事了?”
江恕默了一會子,儘量言簡意賅地道:“自京城下江南的河道經我同豫王商定更改後, 換了路線,途徑趙家村,有村民不滿鬨事, 爭執間意外喪命官兵刀下,眼下人已經送去官府, 明日開堂審判,應有妥善處置,你放心, 此事有我料理,掀不起風波,自也牽扯不到豫王。”
常念抱住他腰腹輕輕蹭了蹭,眼眶微紅,聲音悶悶的:“辛苦侯爺了。”
江恕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常念卻忽然從他懷裡探出小臉,問了句:“今夜侯爺可帶朝陽送的大砍刀了?”
江恕微頓,“行的匆忙,未曾想到兵器。”
“哦。”常念憤憤道,“若侯爺背著大砍刀出現,神色凶悍,震懾全場,料他們誰也不敢鬨了!”
“成,下次便依你所言。”
“不不不,”常念飛快搖頭,“這樣的事情可千萬不要有下次了,隻祈禱這條運河快快安全竣工通行,不若心裡懸著大石,總不安定。”
江恕何嘗不是這般想法。
西北日後的發展,糧草軍械物資,悉數指望著這條人工河道。
可眼下看來,這條河也成了端王豫王相爭相鬥的籌碼。
不到兩月,事端頻發,說是天災勉強,隻怕人禍居多,往後也難安生。
當然,這話江恕並未對常念說。常念說著話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他吃了幾塊桂花糕裹腹,也躺下眯了會眼。
天光大亮時,常念醒來,身側已經沒有人了。
她坐著發了會呆,思緒放空,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張嬤嬤提過一嘴,說是侯爺不愛吃甜口。
她轉頭看了眼小幾,桂花糕隻剩了幾塊。
一時間,竟不知是該為自己擔憂匆忙之下忘了這茬而懊惱,還是為寧遠侯不動聲色地吃了糕點而欣悅。
總歸,嘴角是下意識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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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趙家村一案很快成了言官上諫彈劾的首樁要緊事。
今日早朝,接連幾位大人出列上奏皇帝,言辭犀利,矛頭直指豫王及西北寧遠侯,當初修建京北大河本就爭議頗多,眼下頻繁出事,也有不少老臣出來說天象不吉,恐是災禍前兆。
以虞家為首的豫王一派駁回這等無稽之談,又有將軍府徐家出來對峙。
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言,爭執不下,緊接著由運河一事扯到了立諸,老皇帝簡直一個頭兩個大,索性借故頭疾發作便退了朝,下朝後,又立時吩咐王公公折返回去,請寧遠侯來勤政殿。
一場小雨潤物細無聲,晌午又是萬裡無雲,豔陽高照,勤政殿金色的琉璃瓦泛著炫目光澤,更顯輝煌肅穆。
江恕一身官服,步伐穩重沉著,行至勤政殿外廊,光亮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他嚴肅冷峻的臉龐,守門小太監立即躬身問一聲“侯爺安好”遂疾步進門通傳。
殿內錯金螭獸香爐中薄霧升騰,嫋嫋縈繞鼻尖,老皇帝正喝著涼茶敗火,聽聞賢婿到了,這便揮手請人進來。
江恕將手中笏板及官帽摘下交給小太監,闊步進門,拱手道:“參見父皇。”
“哎,賢婿莫要多禮。”皇帝擺手,起身走到他跟前,本欲拍拍他肩膀,然目光觸及男人脖頸上一道曖.昧的咬.痕,臉色微變,動作都頓了一頓。
江恕察覺皇帝異樣的目光,不由垂眼看了看自己,官服整潔,具無差錯,又抬眸,對上皇帝透著古怪又驚訝的眼神,眉心忽皺。
皇帝驚訝於像江恕這樣禁欲二十幾年的冷酷男人在床榻上竟也和尋常人一般,瞧這痕跡反倒是更孟.浪,不過想到他娶的是自己的閨女,又很快釋懷。
阿念嘛,就是有那能讓萬年冷冰融化的法子。
這有什麼可稀奇的?
皇帝笑了:“朕看到你和阿念夫妻恩愛便放心了,她素來是個懂事乖巧的,平日你多疼疼她,朕還想著抱外孫呢。”
忽然聽這話,江恕的眉心又皺緊了些,頗為不解,這老皇帝都焦頭爛額了,特地召他來就是為了說一句要抱外孫?
實則他根本不知自己脖頸上那明晃晃的痕跡,加之冷酷無情的名聲在外,除去公務鮮少和朝中大臣有交際,今兒早朝就是大家瞧見了,也不敢輕易上前交談,莫說十騫一眾屬下,更是隻當沒看見!
江恕沒有說話。
皇帝的笑意卻是又深了些,語重心長道:“賢婿莫要害臊,朕也是過來人,溫香軟玉在懷,有時候確實是把持不住的,放開點,朕巴不得你和阿念好,又怎會怪罪?”
江恕:“……”
當然,皇帝的麵子還是要給的,他淡淡應承了句:“請父皇放心,朝陽在侯府一切安好。”
“阿念交給你,朕是一萬個放心。”
皇帝坐下喝了口茶,示意他坐下,默然片刻,又長長歎了口氣,滿麵愁容地道:“阿念朕自是不愁,可眼下京北大河一波三折,兩湖又起災情,幸而賢婿在京中,能及時幫襯一二,不若朕也不好幫阿遠說話。”
“父皇言重,恕職責所在,談何幫襯,豫王殿下的能力滿朝上下有目共睹,相反,隻怕是有心人設計。”江恕停頓片刻,從袖口拿出一份供詞交給皇帝,才繼續道:“這是昨夜自趙家村審查的結果,請父皇過目。”
昨夜關大人將鬨事者及死者壓回官府後,又將另一戶鬨事的一並請了去,按江恕吩咐,先單獨關押,再分開審問。
十騫眼尖,昨晚就看著人群裡有鬼鬼祟祟回城的,一路跟去,跟到端王府,適時,關大人那邊也問出來了,兩方彙合,證詞一致,恰在下朝時交到江恕手上,接著,王公公便來請他了,原本,江恕也是要進宮麵聖澄清實情的。
現下,皇帝一目十行地掃下來,臉色越發陰沉,竟氣得罵了句:“端王這個蠢貨,設計如此拙劣,漏洞百出,是腦子缺根筋嗎?”
這樣的手段,莫說奪嫡,就連半個寧遠侯的對手都不是。
皇帝既是恨鐵不成鋼,恨自己真龍天子竟生了這麼個不成器的兒子,丟儘了他的臉麵,再想到朝華一出生便是癡傻不治,更心塞,同時對皇後的不喜又深了些。氣怒之餘,又不由得感慨自己英明神武,頗有先見之明地將寧遠侯這個不可多得的狠角色攏到身邊,成了他的女婿,也算半個常家人,加之還有豫王這個能乾的兒子,心情瞬間舒暢不少。
江恕不動聲色地喝著茶,未置一詞,半響,才慢悠悠道:“父皇息怒。”
老皇帝有老臉皮,又怎會承認自己被親兒子蠢得怒了?
隻見他不甚在意地擺手,笑道:“端王這個不識大體的,不提也罷,眼下運河無礙,朕就放心了,賢婿日後還要多費心啊。”
江恕頷首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