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掀開簾幔,本想再嘗嘗京城的糖炒栗子和糕點,不料見著外頭烏泱泱的人群,冷不丁地嚇著了:“今天是什麼節日聚會嗎?”
江恕靠過來,看了眼:“十五廟會?”
常念茫然搖頭,新奇地多看了幾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雙雙好奇打量的眼睛分明是在看她們啊!
她回頭看著江恕,鬱悶道:“侯爺,我忽然想起燈會看雜耍、看猴,就是這種奇奇怪怪的目光……”
江恕微微皺眉,掌心覆在她眼睛上,將人按到懷裡,一麵放下簾幔,“不看了。”
又吩咐車夫:“快些。”
底下眾人:“!!!”
這是真的寧遠侯嗎?
水雲作男兒打扮,騎在馬上,見狀不悅道:“看什麼看?都沒見過侯爺疼夫人嗎?”
這話聲音不大不小,圍在街道兩側的人都聽見了。
可,確實,他們確實沒見過!
隊伍慢慢行駛出城了,留下一片感慨聲。
這下子,京城家喻戶曉,素有鐵血手腕殺伐果決之傳聞的寧遠侯其實是個千般繞指柔疼夫人的!
新朝初立,政務繁忙,常遠仍是親自出宮為妹妹送行。城關外,常念下意識喊了聲“哥哥”,然後反應過來,連忙要福身尊稱“皇上”。
常遠神色溫和,扶住她,笑道:“永遠都是阿念的哥哥。”
常念彎唇露出笑,依言脆聲道:“哥哥!”
常遠笑意漸深,伸開雙臂輕輕抱住她,“此去天遙路遠,不知幾時再見,好好照顧自己,有不暢快的,隻管寫信回來,阿念放心,有哥哥在一日,無人能叫你受半點委屈,無人能撼動西北寧遠侯府。”
常念點點頭,她知道,哥哥和父皇不一樣。
兄妹離彆敘話,依戀不舍,江恕神色微冷,視線凝在常遠搭在常念背上的手,他立在一旁,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
常遠還不知道寧遠侯那莫名其妙的醋壇子翻了?他隻當聽不著,又囑咐了些旁的,才放開常念。
常念還在離彆愁思中,就被男人一把拉到胸前,占有欲明顯。
偏偏江恕還是麵無表情的模樣,若無其事道:“還請皇上放心,臣必定照料好阿念。朝政繁忙,皇上不如止步於此,快些回宮吧。”
“也罷,你們多保重。”常遠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送君千裡,終有一彆。
不過他還是等車輛行遠了,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城。
江恕知曉常念害怕乘船,所以她們此行走陸路。
眼下時節好,又無要緊事,並不趕時間。
從京城到西北,山水春色漸少,大漠孤煙居多,一路上,遇著常念沒見過的風情水土,便停下來,遊玩兩日,十日的陸路路程走了有將近一個月。
隊伍抵達銀城時,也是一個夜晚。
江老太太早早叫人收拾起來,這日中午就坐在侯府門口等侯了,羅姨娘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四老爺她們都陪老太太等,仆婦小廝們忙完手頭上的活了,也來門口等候,陣仗之大,不亞於當初迎接公主入府。
馬車駛進定安街,常念遠遠地就見燈火通明的侯府,一時思緒萬千,對江恕袒露心跡:“當初我見著這麼多人,心裡好緊張,手心總是冒汗,可又不想露怯,於是繃著臉,端出一派大方高貴的皇家公主的氣派來。那時候你總是凶巴巴的,極少說話,我也猜不出你是個什麼心思,一來二去,竟有些想掉頭回京。可,沒法子,我必須留下。”
聽聞這番話,江恕又心疼又好笑,拿過她手心看了看。
常念嘟嘟嘴:“現在當然不冒汗了!”
於是江恕問她:“還緊張嗎?”
常念搖頭:“回家怎麼會緊張呢?”
“對,是回家了。”江恕笑著說道。
適時,馬車停下。
熟悉的喧鬨聲湧進耳裡,有羅姨娘掛在嘴邊類似口頭禪的“哎呦”,有四老爺和四夫人的嘀咕敘話,有祖母的青蓮拐杖落地聲響……
熟悉,也親切。
江恕先下馬車,向常念伸出手,他的掌心寬大溫暖,很有安全感。
常念放心握上去,聽到他說:“阿念,你放心,我定允你一個安好餘生。”
常念微一怔,不知怎的,竟又想起前世,她逃離了舒衡的掌控,卻在上寧遠侯府的馬車時腿軟打了踉蹌,是害怕的,因為不知曉此人可不可靠。那時候,江恕虛虛扶住她小臂,扶她上了馬車,低聲沉穩:殿下放心,微臣必定護送您平安回宮。
往事如煙縈繞,兜兜轉轉,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常念蔥白的指尖忽然被燙到似的,慢慢濕了眼眶,下一瞬,被江恕溫暖的掌心全然包裹住:“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從無失言。”
一模一樣的話,前世,他也是這麼說的。
——臣答應過旁人的事,從無失言。
江老太太焦心迎上前,見著孫媳婦熱淚盈眶,頓時心疼得不行了,二話不說拿拐杖敲了敲孫子的小腿:“怎麼照顧念寶的?”
常念連忙拉住祖母,哭笑不得:“我,我這是想您想得掉眼淚了!”
江老太太眼睛一濕:“祖母也想你們,想得都要犯病了!”
大家紛紛笑起來,羅姨娘道:“咱們快進屋說話!”
“好好。”老太太拉著常念進門,眾人擁簇著,你一言我一語,熱熱鬨鬨,常念卻回身看了眼,淚光盈盈,依戀不舍。
江恕站在台階下,眉目溫潤,對上她目光時,揮了揮手,示意她先去,他也緩步跟了上來。
小黏人精,真是半刻也離不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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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孫媳婦回來了,江老太太準備許久的大婚終於提上日程,不光要大辦,隆重的辦,江家的席麵要在西北連開三天三夜!
老太太歡喜,江恕自是沒話說,連辦一個月都成。
大婚禮儀種種,與京城相差無幾。前院賓客觥籌交錯,言笑晏晏,自也不必說,大家吃好喝好,可沒人敢去鬨寧遠侯的洞房。
掛滿紅綢大囍的朝夕院安安靜靜的。
常念身著吉服,端坐床榻,紅蓋頭披下來,遮擋視線,隻聽著由遠及近的熟悉腳步聲,便羞紅了臉。
好歹也是成過一回婚的人了,她告訴自己要冷靜端莊穩重!
然紅蓋頭被江恕用玉如意挑開那一瞬,卻還像是個抬眸低頭都嬌羞的少女。
江恕的輕笑聲傳來,她便有些端不住了。
他們都老夫老妻了,還端什麼呀?
不端了!
常念抿抿唇,下意識便要問一句“美不美”隻話未出口,就聽她夫君說:“世間千萬種容顏,阿念獨美。”
欸,糙漢說話真好聽。
常念驚喜地抬起眼眸,笑意逐漸渲染開。
江恕想起四年前在京城的大婚夜,夫人最在意美貌,其次,最在意這身妝扮,於是誇讚完,他等了等,問她:“眼下可以脫了嗎?”
常念:“……”
她頓時想起某些不可描述的回憶,心裡隻道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
頓了頓,常念才小聲道:“脫,脫吧。”
這衣裳和頭飾漂亮是漂亮,可折騰一天也累了。
江恕於脫衣一事,可謂熟練,隨後抱夫人去沐浴,也細致,最後到了床榻,出奇地安靜下來。
他將常念的寢衣脫下,凝神望著她背上那道疤痕,片刻後,去拿了畫筆來。
常念困惑地看著江恕,忍不住扭頭問:“夫君,你,你要做什麼呀?”
“給阿念送一份新婚禮,可好?”
“好吧。”
常念安安靜靜地等著,背上肌膚嬌嫩,畫筆每一次落下都帶來輕微顫栗,她紅了脖頸燥了心,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畫筆擱置案台的聲響。
常念輕輕舒了口氣,再扭頭看,看不到,她去那麵大鏡子前,終於清晰看到了。
疤痕之上,是兩朵淡粉色的玉蘭花。
栩栩如生,如同長在背脊上一般。
“好漂亮啊。”常念驚喜道,還想問問她夫君幾時學的繪畫,鏡子裡多出一抹身影。
江恕從身後擁住她,親.吻落在玉蘭上。
玉蘭,忠貞純潔,永不背叛。
燈盞,忽然滅了,紅燭還燃著。
頭頂變成閃爍的星星點點,鏡子四周鑲嵌的寶石明珠也發出溫潤光芒,身在其中,仿若漫天星野下,夢幻迷離,隻不過這些“星星”觸手可及。
常念後知後覺地想起她曾問過星星月亮,江恕竟當真給她造出來了。
她不爭氣地掉眼淚,嘴上卻問:“月亮呢?”簡直像個小作精似的。
“月亮?”江恕擁緊懷裡這個柔軟的身子,似乎就等著她這句話,低聲道:“月亮不是在這裡嗎?”
前世,他從深淵地獄裡撈起月亮。
今生,他於煙火人間裡造了月亮。
常念愣了半響,明白他所說的月亮,忍不住翹起嘴角,甜津津地笑了。
自她來到這人世間,需長年累月的用湯藥養著,續命,是以一個“苦”字開頭,隨後短短二十年,曆經背叛和生離死彆,又是一個“難”結尾。
重生以來,有時候午夜夢回,冷汗淋漓,那些事情刻在骨子裡,永遠都忘不掉。
江恕是唯一一個,讓她知道喝苦藥湯真的可以治好病,讓她覺得活著很美好的人。
活著,不是因為前世錯信他人而愧對於至親,也不因為今生要極力彌補罪過,不能讓至親失望。
就單單是,隨心所欲、滿懷期待地活著。
她想看到長夜過後的光明;想賴在他**的胸膛裡撒嬌;想在平平常常的日子裡喚他“夫君”;還想說儘,這根本說不儘的愛意。
不知何時,常念已淚流滿麵,她回眸,輕聲喚了喚:“夫君。”
江恕摸摸她臉頰,蹙眉問:“怎麼哭了?”
常念搖搖頭,笑道:“人哭不止是因為傷心難過呀。我想起一句話來,必要說給你聽。”
江恕便問:“什麼話?”
常念:“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
江恕笑了:“此話好極,阿念再說一遍,好不好?”
“好。”常念溫聲細語,又對他說了一遍。
也是千千萬萬遍,將江恕二字,刻在歲月裡,深情為渡,百轉千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