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新家具做好的時候,山裡已經涼了不少,我帶著灼華與薩寧坐村裡的牛車去縣城。
之間還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兒——
我們兩個厲鬼身上怨氣太重,尤其灼華不會掩飾,全靠我壓著,人是感覺不到,但老牛卻受到驚嚇,任憑村裡人拽著鼻環也不肯走。
“這咋回事啊,從前也不見它這樣。”趕車的牛二茫然無措。
旁邊揣著手的老樵夫聞言走過來:“讓我來試試,萬物有靈,老朽在山裡待久了,多少懂一些它們的心思。”
他順著老牛背脊摸了兩次,也不知怎麼做到,老牛不再排斥,又慢慢低下腦袋往前拉車。
老村長笑著頷首,從煙袋裡掏出幾卷自製煙絲,遞給老樵夫當謝禮,後者也不謙讓,裝進自己的旱煙鬥中“吧嗒吧嗒”吸起來。
“自家種的,彆看葉子隻有巴掌小,抽起來香得很。”老村長驕傲道,揮了揮手,讓青壯年把東西扛到牛車上,往縣城趕去,他們當天去當天回,時間便有些緊。
附近是個小縣城,自然沒有東環城曾經的繁華,但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滿是活人的城池,最大區彆就是人氣和熱鬨,臨街商販叫賣著南北雜貨,還有賣糖葫蘆和糖畫的。
蓁蓁自小沒人疼,也沒有零錢買糖吃,看到栩栩如生的糖畫,就有些走不動道。
最後隨著棉花等物資一起買回來的,還有兩枝麥芽糖做的桃花。
小姑娘舍不得吃,灼華是不能吃,一人一鬼就把糖畫插在窗口,每天過去看看,照著陽光晶瑩剔透。好在山裡降溫,糖畫一時間化不掉,不然這兩個家夥第二天就得哭。
等厚被子、手套、圍巾和貓耳帽子做好,山裡已經下了第一場雪。
灼華給小姑娘裹上厚厚的冬衣,再戴上白貓耳朵的兔毛帽子,配著那一雙大大的貓瞳,看著真像是小貓崽子成精。
“阿寧,這世上除了厲鬼,有沒有妖怪?”
這就問到了我的知識盲區,畢竟我不是什麼正經厲鬼。
“有,有的。”灼華邊堆雪人,邊結巴道,“山中有精怪,還有山神。”
這倒也揭示了,為什麼九幽鬼王從不肯踏入十萬大山,一方麵是因為裡麵沒活人,另一方麵,他應該也不想和山神作對。
“山神長什麼樣啊?”小姑娘睜大眼睛又問。
灼華認真想了想,搖頭道:“各種,樣子。”
不同山的山神,自然不一樣,厲害點的就像青雲宮主祭的泰山府君,也稱為東嶽大帝,弱一點的就是普通土地公,常常幻化為老獵人,或是老樵夫的模樣,為迷路之人指點方向。
我想到了咱們遇到的那位老樵夫,可若說他是山神,他和村裡人又熟著呢。
算了,不管他是人是山神,歸根到底,他沒有惡意,還幫了我們不少。
冬日連鬼也懶得動彈,好在我們買了充足的物資,至少這個冬天不擔心挨餓受凍。等外麵風雪更大了些,我便不讓蓁蓁再出門,要做什麼有兩個鬼就行了。
一夜北風緊,我正在暖和的房子裡,教一人一鬼算數學——
“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小姑娘滿眼茫然,灼華趴在桌上掰著手指頭數。
我笑道:“你就算再變出十根手指也不夠數的,方法也簡單,你讓它們各抬起兩隻腿,三十五頭,一共要抬起多少腿?”
小姑娘繼續茫然,灼華重新開始掰手指。
……好的,是我的錯,你們連乘法都搞不定,何況是雞兔同籠設方程組。
就在這時候,木門外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在北風呼嘯中顯得清晰無比。
房間裡瞬間一片寂靜。
這種天氣,這個時間點,來的怎麼也不能是人吧?
是厲鬼,還是山中精怪,又或是山神呢?
左右這房子裡還有兩個鬼,我們是不怕的,來者都是客,我讓蓁蓁去裡屋待著,又讓灼華去應門。
木門打開,先是北風吹進了一地淩亂雪花,接著才是一襲大毛裘服,來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烏雲半翻髻,白妝清淡眉,發間一支卷雲金簪,進屋脫去裘服,粉胸半掩凝晴雪,宛如一朵綠牡丹,花開富貴,妖嬈奢華。
有道是“翻新譜洛陽明,疑是花殘萬葉盈。萼下閭門還授色,珠來金穀好停聲”。[1]
牡丹精?現在大冬天的,牡丹還能到處跑呢?
美貌婦人施施然行了一禮,聲音如黃鶯出穀:“妾身四娘,在山中遊景,不幸迷路,外麵風雪太大,可否借宿一夜?”
……好家夥,謊話也不知道編圓了,十萬大山哪裡來的遊景之人?她要是活人,我名字就倒過來寫。
隻是這家夥既然裝成活人,也沒有上來就攻擊,我也不想直接撕破臉皮,敷衍過去得了,畢竟蓁蓁還在裡屋。
“妾身未曾用膳,可有吃食?”四娘嬌聲問道,眉目含笑。
你這就圖窮匕見了?這裡能有什麼吃的,房間裡的極陰之體嗎?我麵色不變,沉穩道:“清湯麵,吃嗎?”
四娘的臉僵了僵。
我微笑道:“山中天冷,姑娘受了凍,吃碗清湯掛麵,暖和暖和身體。”
你不是說自己是活人嗎?我看你吃不吃!說完,我也不顧四娘有何反應,著手忙開了。牛五除了在外麵砌了大灶台外,在房間裡還弄了個小的,就是知道冬天出門不易,可見經驗豐富。
前幾天我用豬大骨熬了濃湯,加上切片冬筍,一小勺鹽,就鮮美極了,灼華和蓁蓁吃得很香,就著冬筍大骨湯,配脆辣的醃蘿卜片,連吃好幾碗飯,肚子滾圓才停手,結果一人一鬼不得不在房間裡打鬨消食。
如今倒也簡單,凍成凝膠的肉骨湯加熱,放入削骨肉,將幾顆小青菜燙軟;鍋中坐水,等燒開後,加入乾麵條汆燙30秒,撈起置於一個素白圓碗中。
麵條上擺上削骨肉、兩顆小青菜,倒入熱騰騰的肉骨湯,讓麵條吸取肉湯的美味,也以免粘連在一塊,窩一個蛋,灑點幾點青綠蔥花,最後半勺蔥油、一勺醬油。
我做了兩碗,一碗放在四娘麵前,一碗放在手邊。
四娘更加僵硬了,我戲謔看過去,厲鬼吃活人食物,想五內俱焚嗎?可惜,這姑娘不知道,我做的菜厲鬼也能吃。
也不知道這女鬼想什麼,明明不想碰,卻在看見碗中麵條晶瑩色澤後,用筷子夾了些許,送入嘴中,她愣神片刻,很快就吃下了整碗湯麵。
外麵北風呼嘯,宛若萬鬼齊哭,從窗口望出去,雪下個不停,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