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禦案上的那份八百裡急遞果然是海瑞審問孫文的供詞。
皇帝顯然已經看過了那份捷報,也顯然還未對這份供詞做任何表示。
陳洪被呂芳領著走到了玉熙宮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紗幔外邊。
呂芳站住了,道:“你先在這裡跪候。”
“是。”陳洪輕聲應道,這正應了他不想直麵聖顏的心思,立刻跪了下去。
呂芳向精舍那道門走去。
平時伺候聖上,呂芳都是身著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裡外忙活,進出也就無需見聖就拜。
但今日是廷事,他穿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大紅朝服,走進去便欲跪下。
可猛一見朱厚熜就是一驚:“哎呦,我的聖上萬歲爺,這個活怎麼能讓萬歲爺乾!”
說著,便慌亂奔了過去。
這時的朱厚熜,竟蹲在蒲團之旁,用一塊雪白的淞江麵巾擦著那口銅罄。
呂芳奔到跟前,卻見朱厚熜還蹲在那裡擦著銅罄,撩袍就跪道:“萬歲爺,讓奴婢來擦吧。”
朱厚熜繼續沿著罄口擦拭著,問道:“陳洪回京了?”
呂芳見狀,膝行了兩步,一邊伸手討要那塊麵巾,一塊答道:“萬歲爺天眼,陳洪在一個時辰進的京,奴婢讓他洗洗涮涮,然後就帶到了這,正在精舍外跪著。萬歲爺,讓奴婢擦吧。”
朱厚熜手上的動作沒有停止,隻是問話:“浙江礦業司的那個管事太監死了吧?”
呂芳討不到那塊麵巾,就知聖上不悅,額上逐漸滲出汗來,麵對詢問,四十多年的伺候,讓他覺悟此刻該如何回話,道:“回聖上萬歲爺,死了。”
沒有說死法。
僅回答個“死”字,就已經夠了。
朱厚熜擦完了銅罄,慢慢站了起來,卻沒將麵巾給他,而信手一扔,那塊麵巾恰好扔進了水盆裡,頓時激起千層浪蕩。
“一個從四品的少監奉詔回京,就這樣死了,好啊。”
民間都把宦官叫太監,但紫禁城的磚瓦都有三六九等,何況內廷十萬宦官。
似呂芳、陳洪,才是真正的太監,官秩正四品。
如去年死的浙江市舶司總管太監楊金水,和今年死的浙江礦業司管事太監劉煒,稱之為少監。
再往下,是正五品的監丞,正六品的典簿,從六品的長隨、奉禦,七品的當差、聽事,無品的手巾、烏木牌、小火者。
隻有宦官的最高等級才叫太監,最高級就意味著稀缺,一般而言,宮內二十四監中隻有十二監的頂頭領導才能是中老年太監,所以宮內真正的太監跟外庭的三公九卿一樣,兩把手就能數過來。
當然,品秩相同,不代表權力對等,呂芳、陳洪,還有黃錦都是同品,但呂芳管著陳洪、黃錦,還管著所有宦官。
論及權力,死去的劉煒,肯定不如曾經的楊金水,但到底都與一府知府在一個階層,又代表著部分皇權。
就這樣死了,尤其是鑄下大錯後,在受旨返京路上死的,怎麼死的已不重要了。
朱厚熜沒有去擦手,走到蒲團前先拿起橫臥在蒲團上的那根罄杵,盤腿坐下:“讓陳洪進來吧。”
呂芳跪的位置,剛好被銅罄擋著,餘光隻能望見聖上的側顏,乾咽了一口,還是說道:“啟奏萬歲爺,陳洪自知有錯,不敢進來,在外麵跪候……”
朱厚熜打斷了呂芳為乾兒子開解的話,眼神似是穿透了銅罄,道:“不願見朕,那讓朕去見他?”
“奴婢不敢!”
呂芳知道再不能說話了,叩下頭去,道:“奴婢這就去。”
呂芳爬了起來,向精舍外走去。
陳洪還趴在紗幔外,呂芳走過來了,說道:“起來吧,聖上讓你進去。”
走到如今。
呂芳產生了些自我懷疑,如陳洪、如馮保、如楊金水……這都是他的義子乾兒,跟在他身邊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人。
所有的事情,全部手把手的教,一遍又一遍的教,牛教三遍也會撇繩了,但瞧瞧這些人的囂張氣。
在內廷就天老大,聖上老二,自己老三的,而一離身邊,那更是不得了,天與聖上皆不在眼前,自己就成了老大。
打著不牽涉宮裡,不牽涉的聖上的名義,在路中為劉煒製造了“自殺”。
實則不想劉煒在禦前交代年年對自己的上供,痛下殺手。
以聖上名義,行自我之私,這事,辦的太糙了。
陳洪連忙爬起來,跟著呂芳向精舍裡走去,邊走邊問道:“乾爹,聖上的心情……”
話還沒說完,就聽得精舍裡突然“璫”的一聲,呂芳的腳瞬間停住了,陳洪也瞬間杵在那裡。
緊接著“璫璫璫”,一陣無序地擊磬聲,任誰都能聽出聖上心裡的煩躁。
陳洪頓感恐懼浮上心頭。
呂芳輕歎了一聲,慢慢推開了精舍門,見陳洪邁不動腳,便幫著攙扶著進去。
而這會兒,陳洪才發現呂芳的力氣好大啊,望著乾爹的發須、麵容,突覺那不像染黑的,化的妝,更像是消失了。
乾爹,年輕了?
但陳洪已然沒空再細想下去,趴在精舍裡,頭緊挨在磚地上,屁股高高撅起。
呂芳退出了精舍,命人去喚來提刑司太監,他心善,見不得義子乾兒死前的模樣。
朱厚熜直望著陳洪,眼中閃出兩道精光,聲音像是從天外極遠處傳來,傳到陳洪的耳裡,“浙江礦業司管事太監是你殺的?”
這明明是個問句,聖音卻像個陳述句,聽得陳洪顫抖不已。
“不……”陳洪勉強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個字。
朱厚熜再問道:“浙江礦業司管事太監給伱上供了多少好處?”
“沒有好處……”陳洪不像自己在說話,倒像是另外有個聲音在他身子裡說出了這四個字,隻是否認。
“那些礦民之冤,可與你有關?”
“無關……”
“若是如此,倒是不怕朕查查了,那朕便去查查。”
聖言要查,唯有抄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