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心之言。
針鋒相對。
你罵我邀買直名,我回之以枉為人臣。
張居正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海瑞是個官場不可理喻之人,但還是沒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
這哪裡是來做官的,倒像是來拆台的。
張居正心中羞赧可想而知,但畢竟是“當朝大學士”,半生的功夫都下在“學以致用”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乾脆放下了閣老的身份,緊盯著海瑞,道:“你知道我大明朝高官每日要處理兩京一十三省多少政務,救了多少疾苦?
你知道我大明朝官員是進入仕途前,又是怎樣寒窗苦讀?怎樣債台高築的?
海瑞,你是舉人出身,未曾及第,不知科甲正途之難,始做高官,不知日理萬機之苦。”
這連聲之言。
不光海瑞為之色變,政務堂中部分人也為之憤怒。
這就不隻是以權勢壓人了,儘管聖上暫停了科舉,但官場最為看重的,還是功名出身,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
雖說是為了說明科甲入仕之苦,花銷之大,寒門往往承擔不起,以致做官後還賬還債數年。
但張居正身為內閣首輔大臣,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是何等深惡。
然,張居正對海瑞的攻擊還沒有停止,繼續道:“海瑞,我知你平生素來少友,便無需人情往來,俸祿多少,足己一人,老母一人,妻子一人,兒女一雙即可,但你可知,我朝文人雅士向來親近,交際往來頻繁?
海瑞,我知你有禦賜府邸,在這寸金寸土的京城,卻有十畝之大小,住不必發愁,衣、食也因世子在汝府上而不必操持,而行上,你以正二品大員之身,乘轎篷馬車,以此標榜清廉,但汝可知,我朝朝廷大員為國忙碌一生,卻買不下你半座禦府?
似你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瑞,你不覺得自己大忠似偽嗎?”
毒辣。
譏嘲海瑞除了母親、妻兒女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人活於世,雖不是孤家寡人,但卻連個能坦誠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句大明朝文人雅士向來親近,純屬是屁話,隻是加重諷刺而已。
再罵海瑞住著禦賜府邸,吃著、穿著禦賜之物,出行故作姿態,隻為在世人麵前呈現出清廉的模樣。
但他們這些人,往往為國為君為民辛苦一生,卻連海瑞一半的條件都達不到。
這時的政務堂中,鼻尖縈繞著酸味。
沒錯。
張居正酸了。
內閣六部九卿大臣們也酸了。
雖然他們中不少人,包括張居正在內,都有禦賜府邸,但聖上賞賜給海家的那座府邸,是司禮監精挑細選的,單從表麵看不出來什麼,可走入其中方知美妙。
在座諸位,除了胡宗憲被禦賜了曾經恩師嚴嵩那座嚴府,蓋天下鮮有能比者外,就數海家人住的好了。
什麼張府、高府、李府,加一起也比不過一座海府。
海瑞看著張居正此時還如此慷慨堂皇、雄辯飾非,即便是初見,也知道了元輔是“大權似忠”一類人物。
待張居正說完,緊盯著自己,才平靜地答道:“元輔有這般為下屬憂慮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說了。說到禦賜衣食住行,元輔可否容我也說幾句。”
張居正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你說。”
海瑞兩眼虛望著窗外,淡淡道:“高官厚祿非我所願,禦賜之物亦非我所願。
元輔以為我不該得禦賜,我亦覺得我不該得禦賜。
所以,請元輔,請諸位同僚給我三日時間,我會交還禦府於聖上,封還所有禦賜之物於內帑,除我母、我女兒所食之物,無法相還,餘者寸絲寸縷不留。”
張居正一怔。
滿堂皆驚。
海瑞要退還禦賜府邸,退還過去禦賜之物。
你說我不該得,你說我為國所做貢獻不足以匹配這麼多禦賜之物,那好,我從禦府中搬出去,所有的禦賜之物全還回去,總行了吧?
那麼,你呢?
我的德行,我的功勞,承受不起這麼多聖上賞賜,你的德行就那麼好嗎?你的功勞就那麼大嗎?
禦府,我不能住,你就能嗎?
禦賜之物,我不能用,你就能看嗎?
在座的諸位,就能嗎?
現在,我還了禦府,退了禦賜之物,在座的諸位衡量衡量自己該乾什麼?
海瑞的這招以退為進,打的張居正等人啞口無言,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裡,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回去,眼前的海瑞,在他們眼裡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
這樣的人,和以往的傳言,和他人的判斷,相距甚遠,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
以儒家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
可當今之世,“樸人”就是“野人”!
官場之中闖進這麼一個野人,一切發乎中而形於外,使幾千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得乾乾淨淨!
一座價值百萬的府邸,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是何等的氣魄?
張居正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對人性的觀察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
偌大的政務堂,落針可聞。
胡宗憲以內閣閣臣之身,接受了海瑞的述職,其他人承受得起“禦賜”與否,都不影響他,他的嚴府,是真的從與倭寇廝殺中換來的,誰也置喙不了。
述職完畢,海瑞轉身離開。
顏鯨、朱衡緊等著離開,胡宗憲瞅了眼天色,也一道離開了。
正堂官們、副堂官們先後離開,高拱、李春芳也走了。
本以為元輔能如何如何,卻不想俸祿問題沒能解決不說,如今還要思考要不要騰退禦府,歸還聖賜。
狗日的,看場戲,還虧了大錢。
滿堂之中,僅留下張居正、黃清師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