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衍之睡得很輕。
傅家平日裡都沒有什麼大動靜,今天嘈雜吵鬨,傅衍之就醒了,一掌下去,床頭的花瓶碎得稀碎。
趙嬸聽見了趕緊過來收拾,二十多歲的青年人眉眼一團陰鬱,深黑睡袍包裹著冷白的□□,周身溫度頗低。
他做了個噩夢,又沒睡好,比平時更難伺候些。
外頭絮絮叨叨還有人講:“那媛媛小姐不是夫人的女兒,以後怎麼辦啊?”
“老爺不是說不往回送嗎?那人家不要呀!”
趙嬸收了花瓶碎碴,輕輕關了門,對門外嘴碎的兩個人皺了皺眉:“你們少說兩句,傅少醒了,有的你們受。”
兩個小女傭抖了起來,趕緊去檢查早餐的狀況。
傅衍之套了一件鬆垮的襯衫,坐在餐桌前,攤開一卷報紙,跟傅成道:“是今天?”
傅媛先抬了頭。
她一夜沒睡好,聽到傅成答應不把她送走才安下心。她望著她的哥哥,眼睛裡流露出一陣委屈。
“或許是明天吧。”傅成有些不安定,隨意用了東西就離開了。
江芸今明都沒有來。
路上耽擱,到了也泡在醫院,是江文讓她去好好拜訪她才舍得離開。
小江芸下飛機的時候吐了好幾次,緩過來才問江文:“爸,北市還跟原來一樣嗎?”
江文是這裡人,曾經。
“早不一樣了。”
*
江芸沒有學過什麼禮儀課,因為北市的繁華喧囂,她本性中就有的怯懦暴露出來,一直低著頭。
傅宅輝煌,有幾層高,她望了望,璀璨的燈火不是童話中的富麗,而是反襯得黑暗越發深邃。
一樓大廳寬闊敞亮,江芸穿了一身潔白的連衣裙,小手放在身前,小心地張望等待。
她看到了沙發上的那個人。
他很高,也很漂亮,抿著酒,抬眼一瞬,江芸有些輕度的眩暈。
是淺棕的瞳孔,還有一點祖母綠的沉色。
一時看傻了。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她愣愣的盯著人家,走路沒注意,差點摔倒。
江芸從看過的文章裡搜刮出那些矯情的話,幾乎是一語成讖了。
是驚鴻一瞥,是一眼萬年。
後來的人生,也隻因為是他,讓她渾渾噩噩,又萬
分清醒地走過一切。
她沒能欣賞太久,傅成先下來端詳她,江芸覺得自己像個洋娃娃被她的生父擺弄,一時有些不自在,也有點神遊天外,惦記著江文的病情,基本沒聽傅成涕泗橫流的“真情流露”。
雖然這樣說她生父不太道德,但是第一次見傅成,她覺得傅成像一條哈巴狗,而且讓人覺得惡心巴拉的。
“這是你哥哥。”
江芸點頭,心裡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高興。
她有哥哥了。
江芸抬頭,跟傅衍之對視,他的目光能掃過她心底最深處的某一層,江芸不太自在地彆過眼睛去。
她跟龍映月有七分像,在鄉下曬得有些黑,但眼睛澄澈得像汪著一泓清水,直視見底,不加遮掩。
傅衍之輕輕笑了。
他瞧了瞧傅媛,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做什麼,全世界都在玩他,天也在玩他。
他照顧的梁二姑娘,讓人強.奸弄死了。
照顧了十六年的傅媛,是個假的。
又新來個妹妹,傅衍之說不出的倦怠疲憊。
傅媛被他看得發毛,緊張地站在一邊。
江芸那時候還不懂傅衍之的笑意,傻到覺得他笑也挺好看的。
*
江芸來的時候十六歲,高一,傅成就直接讓她去跟傅媛上課,她個頭小,又因為是花錢插進來的,班主任把她放在了第一排。
江芸梳著馬尾辮,簡單黑色紅色兩根筆,筆記寫得十分整齊,字字清晰,楷書風骨展露,又帶著女孩子的娟秀清婉。
語文老師低頭看到她的筆記,下課還問她:“新同學,你這書法跟誰學的?”
小江芸咧嘴一笑:“老師,我跟我爸爸學的!”
她的普通話太差了,總和玉河縣的孩子在一起玩,江文都扳不過來,但他不強求,他覺得方言也是一種文化,帶著文化,有什麼罪呢?
可老師聽完沒忍住,噗嗤一笑。
小江芸也跟著笑,桌椅板凳很新,老師身上都穿著正裝,總是和她微笑,讓她北市人還不錯。
江芸上完文科類的課就開始聽不懂了,物理、化學是大頭,數學還好,她能算,但是彆的太過吃力,江芸每天都追著老師去問題,生怕跟不上。
她那麼努力,因為江文囑咐過她要好好學習,
彆偏科,在哪裡都要努力上進,江芸就是個小樹苗,每天都在儘力長高。
因為江文說這樣他就高興,病也會好。
傅媛和她同班,江芸哪怕是十年後也記得很清楚,那次語文課讓讀課文,傅媛說把書借給了她,老師就順勢讓她讀。
江芸的課本是自己買的,她沒什麼心機,聲情並茂地朗讀起來,吃力地念對讀音,讀得額頭都出了汗,她看向語文老師,眼睛亮亮的,語文老師卻還是噗嗤一笑。
然後就是哄堂大笑。
江芸窘迫慌張起來,從此以後隻要她張嘴說話,所有人都在笑,江芸明白了,有的時候笑不一定代表開心,也可能是嘲弄。
她開始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