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1 / 2)

不能共存的節日 劉慈欣 47918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隨著探索的深入,人們發現量子效應隻是物質之海表麵的漣漪,是物質更深層規律擾動的影子。當這些規律漸漸明朗時,在量子力學中飄乎不定的實在圖像再次穩定下來,確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認為已經消失了的因果鏈再次浮現並清晰起來。

追捕

辦公室中豎立著國旗和黨旗,寬大的辦公桌兩旁有兩個人。

“我知道首長很忙,但這事必須彙報,說真的,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桌前一位身著二級警監警服的人說,他年近五十,但身軀挺拔,臉上線條剛勁。

“繼鋒啊,我清楚你最後這句話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偵了。”首長說,他說話的時候看著手中的一枝緩緩轉動的紅藍鉛筆,仿佛在專心評價筆尖削出的形狀。大多數時間他都是這樣將自己的目光隱藏起來,在過去的歲月中,陳繼鋒能記起的首長直視自己不超過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關鍵時刻。

“每次采取行動之前目標總能逃脫,他肯定預先知道。”

“這事,你不會沒遇到過吧。”

“當然,要隻是這個倒沒什麼,我們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內部問題。”

“你手下的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這個案子的參與範圍已經壓縮到最小,組裡隻有四個人,真正知道全部情況的人隻有兩個。不過我還是怕萬一,就計劃召開一次會議,對參加人員逐個盤查。我讓沉兵召集會議,您認識的,十一處很可靠的那個,宋誠的事就是他辦的……但這時,邪門的事出現了……您,可彆以為我是在胡扯,我下麵說的絕對是真的。”陳繼峰笑了笑,好象對自己的辯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這時,他來了電話,我們追捕的目標給我來了電話!我在手機裡聽到他說:你們不用開這個會,你們沒有內奸。而這個時刻,距我向沉兵說出開會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長手中的鉛筆停止了轉動。

“您可能想到了竊聽,但不可能,我們的談話地點是隨意選的,在一個機關禮堂中央,禮堂裡正在排演國慶合唱,說話湊到耳根才能聽清。後來這樣的怪事接連發生,他給我們來過八次電話,每次都談到我們剛剛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最可怕是,他不僅能聽到一切,還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決定對他父母家進行搜查,組裡的兩個人剛起身,還沒走出局裡的辦公室呢,就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裡說你們搜查證拿錯了,我的父母都是細心人,可能以為你們是騙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證一看,首長,他真的拿錯了。”

首長輕輕地將鉛筆放在桌上,沉默著等陳繼鋒繼續說下去,但後者好象已經說不出什麼了。首長拿出一支煙,陳繼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機,但沒有找到。

桌上兩部電話中的一部響了。

“是他……”陳繼峰掃了一眼來電顯示後低聲說。首長沈著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鍵,立刻有話音響起,聲音聽上去很年輕,有一種疲憊無力感:

“您的打火機放在公文包裡。”

陳繼峰和首長對視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來,一時找不到。

“夾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關於城市戶籍製度改革的文件。”目標在電話中說。

陳繼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機掉到桌麵上。

“好東西,法國都彭牌的,兩麵各鑲有30顆鑽石,整體用鈀金製成,價格……我查查,是三萬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長沒動,陳繼峰卻抬頭打量了一下辦公室,這不是首長的辦公室,而是事先在這座大辦公樓上任意選的一間。

目標在繼續顯示著自己的力量:“首長,您那盒中華煙還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麥非奇羅片隻剩一片了,再讓秘書拿些吧。”

陳繼峰從桌上拿起煙盒,首長則從衣袋中掏出藥的包裝片,都證實了目標所說的。

“你們彆再追捕我了,我現在也很難,不知道該怎麼辦。”目標繼續說。

“我們能見麵談談嗎?”首長問。

“請您相信,那對我們雙方都是一場災難。”說完電話掛斷了。

陳繼峰鬆了一口氣,現在他的話得到了證實,而讓首長認為他在胡扯,比這個對手的詭異更令他不安,“見了鬼了……”他搖搖頭說。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險。”首長說,有生以來第四次,陳繼峰看到那雙眼睛直視著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誠在押解下走進這間已有六個犯人的監室中,這裡大部分是待審期較長的犯人。宋誠麵對著一雙雙冷眼,看守人員出去後剛關上門,有一個瘦小的家夥就站起來走到他麵前:

“板油!”他衝宋誠喊,看到後者迷惑的樣子,他解釋道:“這兒按規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個。喂,彆以為是爺們欺負你來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後指了指斜靠在牆根的一個滿臉胡子的人,“鮑哥剛來三天,已經是大油了。像你這種爛貨,雖然以前官兒不小,但現在是最板的!”他轉向那人,恭敬地問:“鮑哥,怎麼接待?”

“立體聲。”那人懶洋洋地說。

幾個躺著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抓住宋誠將他頭朝下倒提起來,懸在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腦袋大部分伸進了馬桶裡。

“唱歌兒,”瘦猴命令道,“這就是立體聲,就來一首同誌歌曲,《左右手》什麼的!”

宋誠不唱,那幾個人鬆了手,他的腦袋完全紮進了馬桶中。

宋誠掙紮著將頭從惡臭的馬桶中抽出來,緊接著大口嘔吐起來,他現在知道,誣陷者給予他的這個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圍興高采烈的犯人們突然散開,飛快地閃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門開了,剛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進來,他厭惡地看著蹲在馬桶前的宋誠說:“到水龍頭那兒把腦袋衝衝,有人探視你。”

宋誠衝完頭後跟著看守來到了一間寬大的辦公室,探視者在那裡等著他,來人很年輕,麵容清瘦頭發紛亂,戴著一付寬眼鏡,拎著一個很大的手提箱。宋誠冷冷地坐下了,沒有看來人一眼,被獲準在這個時候探視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斷的探視室,直接到這裡麵對麵,宋誠已基本猜出了來人是哪一方麵的。但對方的第一句話讓他吃驚地抬起頭,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氣象模擬中心的工程師,他們在到處追捕我,和你一樣的原因。”來人說。

宋誠看了來人一眼,覺得他此時的說話方式有問題:這種話應該是低聲說出的,而他的聲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談的事根本不用避開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說:“兩小時前我給首長打了電話,他約我談談我沒答應。然後他們就跟蹤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沒有抓我,是對我們的會麵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我們的談話都在被竊聽。”

宋誠將目光從白冰身上移開,又看著開花板,他很難相信這人,同時對這事也不感興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僥幸免於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卻已經執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時不可能再對什麼感興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說。

宋誠的嘴角隱現一絲冷笑,沒人知道真相,除了他們,但他懶得說出來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紀委工作的,提拔到這個位置還不到一年。”

宋誠仍沉默著,他很惱火,白冰的話又將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開的回憶中。

大案

自從本世紀初鄭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處級崗位招聘博士以來,很多城市都效仿這種做法,後來這種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級,而且不限畢業年限,招聘的職位也更高。這種做法確實向外界顯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遠見,但實質上隻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政績工程,招聘者確實深謀遠慮,他們清楚地知道,這些隻會謀事不會謀人的年輕高知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一旦進入陌生險惡的政界,就會陷在極其複雜的官場迷宮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這樣到最後在職缺上不會有什麼損失,產生的政績效益卻是可觀的。就是這個機會使當時已是法學教授的宋誠離開平靜的校園和書齋投身政界。與他一同來的那幾位不到一年就全軍覆沒,垂頭喪氣地離去,帷一的收獲就是對現實的幻滅。但宋誠是個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來,而且走得很好。這應歸功於兩個人,其一是他的大學同學呂文明,本科畢業那年宋誠考研時,呂文明則考上了公務員,依靠優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奮鬥,十多年後成為國內最年輕的省紀委書記。是他力勸宋誠棄學從政的,這位單純的學者剛來時,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腳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兒都細心指點,終於使宋誠繞過隻憑自己絕對看不出來的處處雷區,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謝的另一個人就是首長……想到這裡,宋誠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認,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能說人家沒給你退路。”白冰說。

宋誠點點頭,是的,人家給退路了,而且是一條光明的康莊大道。

白冰接著說:“首長和你在幾個月前有過一次會麵,你一定記得很清楚。那是在遠郊陽河邊的一幢彆墅裡,首長一般是不在那裡接見外人的。你一下車就發現他在門口迎接,這是很高的禮遇了。他熱情地同你握手,並拉著你的手走進客廳。彆墅客廳布置給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簡單和簡樸,但你錯了:那套看上去有些舊的紅木家俱價值百萬;牆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畫更陳舊,細看還有蟲蛀的痕跡,那是明朝吳彬的《宕壑奇姿》,從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以八百萬港幣購得;還有首長親自給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國星級茶王賽評出的五星級茶王,五百克的價格是九十萬元。”

宋誠確實想起了白冰說的那杯茶,碧綠的茶液晶瑩透明,幾根精致的茶葉在這小小的清純空間中緩緩飄行,仿佛一首古箏奏出的悠揚仙樂……他甚至回憶起自己當時的隨感:要是外麵的世界也這麼純淨該多好啊。宋誠意識中那層麻木的帷帳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識又焦聚起來,他瞪大震驚的雙眼盯著白冰。

他怎麼知道這些?!這件事處於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隱秘中的隱秘,這個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過四個!

“你是誰?!”他第一次開口了。

白冰笑笑說:“我剛才自我介紹過,隻是個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訴你,我不僅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麼都知道,或者說什麼都能知道,正因為這個他們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樣。”

白冰接著講下去:“首長當時坐得離你很近,一隻手放在你的膝蓋上,他看著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個晚輩感動,據我所知(記住,我什麼都知道),他從未與誰表現得這樣親近,他對你說:年輕人,不要緊張,大家都是同誌,有什麼事情,隻要真誠地以心換心,總是談得開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特彆是後兩項,在現在的年青乾部裡麵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樣珍貴啊,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啊。這裡要說明一下,首長的這番話可能是真誠的,以前在工作中你與他交往的機會不是太多,但有好幾次,在機關大樓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會後,他都主動與你攀談幾句,他很少與下級、特彆是年輕的下級這樣的,這些人們都看在眼裡。雖然在組織會議上他從沒有為你說過什麼話,但他的那些姿態對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誠又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並曾經感激萬分,一直想找機會報答。

“首長抬手向後示意了一下,立刻進來一個人,將一大摞文件材料輕輕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個人不是首長平時的秘書。首長撫著那摞材料說:就說你剛剛完成的這項工作吧,充分證明你的那些寶貴素質:如此巨量而艱難調查取證,資料充分而詳實,結論深刻,很難相信這些隻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你這樣出類拔萃的紀檢乾部要多一些,真是黨的事業之大幸啊……你當時的感覺,我就不用說了吧。”

當然不用說,那是宋誠一生中最驚恐的時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像石化般僵住了。

“這一切都是從對一宗中紀委委托調查的非法審批國有土地案的調查開始的,嗯……我記得你童年的時候,曾與兩個小夥伴一起到一個溶洞探險,當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隻有半米高,彎著腰才能進去,但裡麵卻是一個宏偉的黑暗大廳,手電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頂,隻有紛飛的蝙蝠不斷掠過光柱,每一個小小的響動都能激起宏遠的回聲,陰森的寒氣浸入你的骨髓……這就是這次調查的生動寫照:你沿著那條看似平常的線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張全省範圍的腐敗網絡氣勢磅礴地展現的你的麵前,這張網上的每一根經絡都通向一個地方,一個人,現在,這份本來要上報中紀委的絕密紀檢材料,竟拿在這個人的手中!對這項調查,你設想過各種最壞的情況,但眼前發生的事是你萬萬沒有想到的。你當時完全亂了方寸,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怎麼到了您手裡?!首長從容地一笑,又輕輕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紀委書記呂文明走進了客廳。”

你站起身,怒視著呂文明說:你,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違反組織原則和紀律?

呂文明揮手打斷你,用同樣的憤怒質問道:這事為什麼不向我打個招呼?你回答說:“你到中央黨校學習的一年期間,是我主持紀委工作,當然不能打招呼,這是組織紀律!呂文明傷心地搖搖頭,好象要難過得流出淚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時截下了這份材料,那……那是什麼後果嘛!宋誠啊,你這個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總要分出個黑和白,但現實全是灰色的!”

宋誠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他記得當時呆呆地看著同學,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裡說出的,因為以前他從未表露過這樣的思想,難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中表現出的對黨內腐敗的痛恨,那一次次觸動雷區時麵對上下左右壓力時的堅定不移,那一次次徹夜工作後麵對朝陽發出的對黨和國家前途充滿使命感的憂慮,都是偽裝?

“不能說呂文明以前欺騙了你,隻能說他的心靈還從來沒有向你敞開到那麼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熱和冰冷都是真實的……首長沒有看呂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說:什麼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慣你這一點!宋誠做的非常優秀,無可指責,在這點上他比你強!接著他轉向你說:小宋啊,就應該這樣,一個人,特彆是年輕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樣的人。”

宋誠當時感觸最深的是:雖然他和呂文明同歲,但首長隻稱他為年輕人,而且反複強調,其含意很明顯:跟我鬥,你還是個孩子。而宋誠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首長接著說:但,年輕人,我們也應該成熟起來。舉個例子來說,你這份材料中關於恒宇電解鋁基地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比你已調查出來的還嚴重,除了國內,還涉及到外資方夥同政府官員的嚴重違法行為。一旦處理,外資肯定撤走,這個國內最大的電解鋁企業就會癱瘓。為恒宇提供氧化鋁原料的桐山鋁釩土礦也要陷入困境;然後是橙林核電廠,由於前幾年電力緊張時期建設口子放的太大,現在國內電力嚴重過剩,這座新建核電廠發出的電主要供電解鋁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電廠也將麵臨破產;接下來,為橙林核電提供濃縮鈾的照西口化工廠也將陷入困境……這些,將使近七百億的國家投資無法收回,三四萬人失業,這些企業就在省城近郊,這個中心城市的將立刻陷入不穩定之中……上麵說的恒宇的問題還隻是這個案件的一小部分,這寵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級一人、副省級三人、廳局級二百一十五人、處級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計其數。省內近一半經營出色的大型企業和最有希望的投資建設項目都被劃到了圈子裡,蓋子一旦揭開,這就意味著全省政治經濟的全麵癱瘓!而涉及如此之廣的巨大動作,會產生什麼其它更可怕的後果還不得而知,也無法預測,省裡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穩定和經濟良性增長的局麵將蕩然無存,這難道對黨和國家就有利?年輕人,你現在不能延續法學家的思維,隻要法律正義得到伸張,哪管它洪水濤天!這是不負責任的。平衡,曆史都是在各種因素間建立的某種平衡中發展到今天的,不顧平衡一味走極端,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表現。”

首長沈默後,呂文明接著說:“這個事情,中紀委那方麵我去辦,你,關鍵要做好項目組那幾個乾部的工作,下星期我會中斷黨校學習,回來協助你……”

混帳!首長再次猛拍桌子,把呂文明嚇得一抖。你是怎麼理解我的話的?你竟認為我是讓小宋放棄原則和責任?!文明啊,這麼多年了,你從心裡講,我是這麼一個沒有黨性沒有原則的人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圓滑,讓人傷心啊。然後首長轉向你:“年輕人,在這件事上,你們前麵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頂住乾擾和壓力堅持下去,讓腐敗分子得到應有的懲罰!案情觸目驚心啊,放過他們,無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剛才講的你絕不能當成負擔,我隻是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現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但有一點十分明確,那就是這個腐敗大案必須一查到底!首長說著,拿出了一張紙,鄭重地遞給你:這個範圍,你看夠嘛?”

宋誠當時知道,他們也設下了祭壇,要往上放犧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名單,夠了,真的夠了,無論從級彆上還是從人數上,都真的夠了。這將是一個震驚全國的腐敗大案,而他宋誠,將隨著這個案件的最終告破而成為國家級反腐英雄,將做為正義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裡清楚,這隻是蜥蜴在危急時刻自斷的一條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還會長出來。他當時看著首長盯著自己的樣子,一時間真想到了蜥蜴,渾身一顫。但宋誠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這讓宋誠感到自豪,正是這自豪,一時間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於一個理想主義學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種東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選擇。

“你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對首長說:根據黨內監督條例規定,紀委有權對同級黨委的領導人進行監督,按組織紀律,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裡,我拿走了。呂文明想攔你,但首長輕輕製止了他,你走到門口時聽到同學在後麵陰沉地說:宋誠,過分了。首長一直送到你車上,臨彆時他握著你的手慢慢地說:年輕人,慢走。”

宋誠後來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深長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誰?!”宋誠充滿驚恐地看著白冰,他怎麼知道這麼多?絕對沒人能知道這麼多!

“好了,我們不回憶那些事了。”白冰一揮手中斷了講述,“我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吧,以解開你的疑問——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嗎?”

宋誠呆呆地看著白冰,他的大腦一時還難以理解白冰最後那句話,後來,他終於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應,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請相信我沒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講清楚,真的得從宇宙誕生的大爆炸講起!這……媽的,怎麼才能向你說清楚呢?還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們的宇宙誕生於二百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創世爆炸像漆黑空間中一團怒放的煙火,但這個圖像是完全錯誤的:大爆炸之前什麼都沒有,包括時間和空間,都沒有,隻有一個奇點,一個沒有大小的點,這個奇點急劇擴張開來,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宇宙,現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都來自於這個奇點的擴張,它是萬物的種子!這理論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與我們這事有關的是這一點:隨著物理學的進步,隨著弦論之類的超級理論的出現,物理學家們漸漸搞清了那個奇點的結構,並且給出了它的數學模型,與這之前量子力學的模型不同,如果奇點爆炸前的基本參數確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確定了,一條永不中斷的因果鏈貫穿了宇宙中的一切過程……嗨,真是,這些怎麼講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誠搖搖頭,那意思或是聽不懂或是根本不想聽下去。

白冰說:“我說,還是暫時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經曆吧。其實,我的命運比你好不到哪裡去,剛才介紹過,我是一個普通人,但現在被追殺,下場可能比你還慘,就因為我什麼都知道。如果說你是為使命和信念而獻身,我……我他媽的純粹是倒黴!倒了八輩子黴!!所以比你更慘。”

宋誠悲哀的目光表達了一個明確的意思:沒有人會比我慘。

誣陷

在與首長會麵一個星期後,宋誠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殺人。

其實,宋誠知道他們會采用非常規手段對付自己,對於一個知道的這樣多又在行動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險了,但他沒有想到對手行動這樣快,出手又這樣狠。

死者羅羅是一個夜總會的舞男,死在宋誠的汽車裡,車門鎖著,從內部無法打開,車內扔著兩罐打火機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開了口子,裡麵的汽體全部蒸發,受害人就是在車裡的高濃度丙烷氣裡中毒而死的。死者被發現時,手中握著已經破碎的手機,顯然是試圖用它來砸破車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證據很充分,有長達兩個小時的錄像證明宋誠與羅羅已有三個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為有力的證據是羅羅死前給110打的一個報警電話:

羅羅:“……快!快來!!我打不開車門!我喘不上氣,我頭疼……”

110:“你在哪裡?把情況再說清楚些?!”

羅羅:“……宋……宋誠要殺我……”

……

事後在死者手機上發現一小段通話錄音,錄下了宋誠和受害人的三句對話:

宋誠:“我們既然已走到了這一步,你就和許雪萍斷了吧。”

羅羅:“宋哥,這何必呢?我和許姐隻是男女關係嘛,影響不了咱們的事,說不定還有幫助呢。”

宋誠:“我心裡覺得彆扭,你彆逼我采取行動。”

羅羅:“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兒。”

……

這是十分專業的誣陷,其高明之處就在於,警方掌握的證據幾乎百分之百是真實的。

宋誠確實與羅羅有長時間的交往,這種交往是秘密的,要說不正常也可以,那兩段錄音都不是偽造的,隻是後麵那段被曲解了。

宋誠認識羅羅是由於許雪萍的緣故,許是昌通集團的總裁,與腐敗網絡的許多結點都有著密切的經濟關係,對其背景和內幕了解很深。宋誠當然不可能直接從她嘴裡得到任何東西,但他發現了羅羅這個突破口。

羅羅向宋誠提供情況絕不是出於正義感,在他眼裡,世界早就是一塊擦屁股紙了,他是為了報複。

這個籠罩在工業煙塵中的內地都市,雖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國同等城市的最後,卻擁有多家國內最豪華的夜總會。首都的那些高乾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響,不可能像民間富豪那樣隨意享樂,就在每個周未驅車沿高速公路疾駛四五個小時,來到這座城市渡過荒淫奢靡的兩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驅車趕回北京。羅羅所在的藍浪夜總會是最豪華的一處,這裡點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幾千元一瓶的馬爹利和軒尼詩一夜能賣出兩三打。但藍浪出名的真正原因並不在於此,而是因為它是一個隻接待女客的夜總會。

與其它的同伴不同,羅羅並不在意其服務對象給的多少,而在意給的比例。如果是一個年收入僅二三十萬的外資白領(在藍浪她們是罕見的窮人),給個幾百他也能收下。但許姐不同,她那幾十億的財富在過去的幾年中威震江南,現在到北方來發展也勢如破竹,但在交往幾個月後扔給四十萬就把他打發了。讓許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們身上,用羅羅的話說他們要美得肝兒疼了。但羅羅不行,他對許雪萍充滿了仇恨。那名高級紀檢官員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報複的希望,他施展自己這方麵的能力,又和許姐聯係上了。平時許雪萍對羅羅嘴也很嚴,但他們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時就不一樣了。同時,羅羅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在許多個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他會從熟睡的許姐身邊無聲地爬起來,在她的隨身公文包和抽屜裡尋找自己和宋誠需要的東西,用數碼相機拍下來。

警方手中那些證明宋誠和羅羅交往的錄像,大都是在藍浪的大舞廳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麵一群躍豔的年輕男孩在瘋狂地搖滾著,鏡頭移動,顯示出那些服飾華貴的女客人們,在幽暗中湊在一起,對著台上指指點點,不時發出曖昧的低笑。最後鏡頭總是落到宋誠和羅羅身上,他們往往坐在最後麵的角落裡,頭湊在一起密談著,顯得很親密,做為帷一的男客,宋誠自然顯得很突出……宋誠實在沒有辦法,大多數時間他隻能在藍浪找到羅羅。舞廳的光線總是很暗,但這些錄像十分清晰,顯然使用了高級的微光鏡頭,這種設備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這麼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自己了,這令宋誠看到與對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這天羅羅約宋誠通報最新的情況,宋誠在夜總會見到羅羅時,他一反常態,要到他的車裡談,談完後,他說現在身體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後老板肯定要派事兒,想在宋誠的車裡休息一會兒。宋誠以為他的毒癮又來了,但也沒有辦法,隻好將車開回機關,到辦公室去處理一些白天沒乾完的工作,把車停在機關大樓外麵,羅羅就待在車裡。四十多分鐘後他下來時,已經有人發現羅羅死在充滿丙烷汽味的車裡。車門隻有宋誠能從外麵打開,後來,公安係統參與此案偵察的一位密友告訴宋誠,他的車門鎖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從其它方麵也確實能夠排除還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這樣,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宋誠殺了羅羅,而宋誠則知道隻有一個可能:那兩個丙烷罐是羅羅自已帶進車裡的。

這讓宋誠徹底絕望了,他放棄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個人以自己的生命為武器來誣陷他,那他是絕對逃不掉的。

其實羅羅的自殺並不讓宋誠覺得意外,他的HIV化驗呈陽性。但羅羅以一死來陷害自己,顯然是受人指使的,那麼羅羅得到了什麼樣的報酬?那些錢對他還有什麼意義?他是為誰掙那些錢?也許報酬根本就不是錢,那是什麼?除了報複許雪萍,還有什麼更強烈的誘惑或恐懼能征服他嗎?這些宋誠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進一步看到了對手的強大和自己的稚嫩。

這就是他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個高級紀檢乾部,生活腐化變態,因同性戀情殺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麵的潔身自好在人們眼裡反倒成了證據之一……像一隻被人群踏死的臭蟲,他的一切很快就將消失得乾乾淨淨,即使偶爾有人想起他,也不過是想起了一隻臭蟲。

現在宋誠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為信念和使命犧牲的準備,是因為根本就不明白犧牲意味著什麼。他想當然地把死做為一條底線,現在才發現,犧牲的殘酷遠在這條底線之下。在進行搜查時他被帶回家一次,當時妻子和女兒都在家,他向女兒伸出手去,孩子厭惡地驚叫一聲,撲在媽媽的懷裡縮到牆角,她們投向自己的那種目光他隻見過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發現放在衣櫃下的捕鼠夾夾住了一隻老鼠,他拿起夾子讓她們看那隻死鼠……

“好了,我們暫時把大爆炸和奇點這些抽象的東西放到一邊,”白冰打斷了宋誠痛苦的回憶,將那個大手提箱提到桌麵上,“看看這個。”

超弦計算機、終極容量和鏡像模擬

“這是一台超弦計算機,是我從氣象模擬中心帶出來的,你說偷出來的也行,我全憑它擺脫追捕了。”白冰拍著那個箱子說。

宋誠將目光移到箱子上,顯得很迷惑。

“這是很貴的東西,目前在省裡還隻有兩台。根據超弦理論,物質的基本粒子不是點狀物,而是無限細的一維弦,在十一維空間中振動,現在,我們可以操縱這根弦,沿其一維長度存貯和處理信息,這就是超弦計算機的原理。”

“在傳統的電子計算機中的一塊CPU,或一條內存,在超弦機中隻是一個原子!超弦電路是基於粒子的十一維微觀空間結構運行的,這種超空間微觀矩陣,使人類擁有了幾乎無限的運算和存貯能力。將過去的巨型計算機同超弦機相比,就如我們的十根手指頭同那台巨型機相比一般。超弦計算器具有終極容量,終極容量啊,就是說,它可以將已知宇宙中的每一個基本粒子的狀態都存貯起來並進行運算,就是說,如果是基於三維空間和一維時間,超弦機能夠在原子級彆上模擬整個宇宙……”

宋誠交替地看著箱子和白冰,與剛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聽白冰的話,其實他是在努力尋找一種解脫,讓這個神秘來人的這番不著邊際的話,將自己從那痛苦的回憶中解脫出來。

白冰說:“很抱謙我說了這麼多的莫名其妙話,大爆炸奇點超弦計算機什麼的,與我們麵對的現實好象八杆子打不著,但要把事情解釋清楚,就繞不開這些東西。下麵談談我的專業吧:我是個軟件工程師,主要搞模擬軟件,也就是建立一個數學模型,在計算機裡讓它運行,模擬現實世界中的某種事物或過程。我是學數學的,所以建模和編程都搞,以前搞過沙塵暴模擬、黃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擬、東北能源經濟發展趨勢模擬等等,現在搞大範圍天氣模擬。我很喜歡這個工作,看著現實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計算機內存中運動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誠,後者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似乎仍在注意聽著,於是他接著說下去。

“你知道,物理學在近年來連續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紀初那陣兒,現在,隻要給定邊界條件,我們就可以拔開量子效應的迷霧,準確地預測單個或一群基本粒子的運動和演化。注意我說的一群,如果群裡粒子的數量足夠大,它就構成了一個宏觀物體,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可以在原子級彆上建立一個宏觀物體的數學模型。這種模擬被稱為鏡像模擬,因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準確再現模擬對象的宏觀過程,如同為宏觀模擬對象建立了一個數字鏡像。打個比方吧:如果用鏡像模擬方式為一個雞蛋建立數學模型,也就是將組成雞蛋的每一個原子的狀態都輸入模型的數據庫,當這個模型在計算機中運行時,如果給出的邊界條件合適,內存中的那個虛擬雞蛋就會孵出小雞來,而且那隻內存中的虛擬小雞,與現實中的那個雞蛋孵出的小雞一模一樣,連每一根毛尖都不會差一絲一毫!你往下想,如果這個模擬目標比雞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樹,一個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個國家,甚至大到整個地球?”白冰說到這裡激動起來,開始手舞足蹈,“我是一個狂想愛好者,熱衷於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終極,這就讓我想到,如果鏡像模擬的對象是整個宇宙會怎麼樣?!”白冰進入一種不能自已的亢奮中,“想想,整個宇宙!奶奶的,在一個計算機內存中運行的宇宙!從誕生到毀滅……”

白冰突然中斷了興奮的講述,警覺地站了起來,這時門無聲地開了,走進兩個神色陰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長些的對著白冰抬抬雙手,示意他照著做,白冰和宋誠都看到了他敞開的夾克中的手槍皮套,白冰順從地舉起雙手,年輕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細地上下輕拍了一遍,然後對年長者搖搖頭,同時將那個大手提箱從桌上提開,放到離白冰遠一些的地方。

年長者走到門口,對外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進來三個人,第一個人是市公安局長陳繼峰,第二人是省紀委書記呂文明,最後進來的是首長。

年輕人拿出了一副手銬,但呂文明衝他搖了搖頭,陳繼峰則將頭向門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兩個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從辦公桌桌腿上取下一個小東西放進衣袋,顯然是竊聽器。

初始條件

白冰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他談談一笑說:“你們終於抓到我了。”

“準確地說是自投羅網,得承認,如果你真想逃,我們是很難抓到你的。”陳繼峰說。

呂文明表情複雜地看了宋誠一眼,欲言又止。首長則緩緩地搖搖頭,語氣沉重地沉吟道:“宋誠啊,你,怎麼墮落到這一步呢……”他雙手撐著桌沿長久地默立著,眼睛有些濕潤,誰看到都不會懷疑他的悲哀是真誠的。

“首長,在這兒就不必演戲了吧。”白冰冷眼看著這一切說。

首長沒有動。

“誣陷他是您策劃的。”

“證據?”首長仍沒有動,從容地問。

“那次會麵後,關於宋誠您隻說過一句話,是對他說的。”白冰指指陳繼峰,“繼峰啊,宋誠的事你當然知道意味著什麼,還是認真辦一辦吧。”

“這能證明什麼?”

“從法律意義上當然證明不了什麼,這是您的精明和老練之處,即使是密談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陳繼峰,“都領會得很準確,他對您的意思一直領會得很準確,對宋誠的誣陷是他指示剛才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具體乾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個過程可是一個複雜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細說了吧。”

首長緩緩轉過身來,在辦公桌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兩眼看著地板說:“年輕人,必須承認,你的突然出現有許多令人吃驚的地方,用陳局長的話說叫見鬼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語氣變得真誠起來,“說明你的真實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級派來的,請相信,我們是會協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聲明自己是個普通人,身份就是你們已經查明的那樣。”

首長點點頭,看不出白冰的話讓他感到欣慰還是更加憂慮。

“坐,都坐吧。”首長對仍站著的呂陳二人揮揮手,然後附身靠近白冰,鄭重地說:“年輕人,今天,我們把一切都徹底講清楚,好嗎?”

白冰點點頭:“這也是我的打算。我,從頭說起吧。”

“不,不用,你剛才對宋誠說的那些我們都聽到了,就從中斷處接著說吧。”

白冰語塞,一時想不起剛才說到哪兒了。

“在原子級彆模擬整個宇宙。”首長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說起,他便自己接著說下去,“年輕人,我認為你這個想法是不可能實現的。不錯,超弦計算器具有終極容量,為這種模擬運算提供了硬件基礎,但,你想過初始狀態的問題嗎?對宇宙的鏡像模擬必須從某個初始狀態開始,也就是說,要在模擬開始時的某個時間斷麵上,將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狀態一個一個地輸入計算機,以在原子級彆上構建一個初始宇宙模型,這可能嗎?彆說是宇宙了,就是你說的那個雞蛋都不可能,構成它的原子數比有始以來出現過的所有雞蛋的數量都要大幾個數量級;甚至一個細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數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說,就算動用了難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將細菌甚至雞蛋這類小物體的初始狀態從原子級彆上輸入計算機,那麼它們運動和演化所需要的邊界條件呢?比如雞蛋孵出小雞所需要的溫度濕度等等,這些邊界條件在原子級彆上的資料量同樣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於模擬對象本身。”

“您能對技術問題進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說。

“首長是高能物理專業的高材生,是改革開放恢複學位後國內的第一批物理學碩士之一。”呂文明說。

白冰對呂文明點點頭,又轉向首長:“但您忘了,存在著那樣一個時間斷麵,宇宙是十分簡單的,甚至比雞蛋和細菌都簡單,比現實中最簡單的東西都簡單,因為它那時的原子數是零,沒有大小,沒有結構。”

“大爆炸奇點?”首長飛快接上話,幾乎沒有空隙,顯示出他沉穩遲緩的外表下靈敏快捷的思維。

“是的,大爆炸奇點。超弦理論已經建立了完善的奇點模型,我們隻需要將這個模型用軟件實現,輸入計算機運算就可以了。”

“是這樣,年輕人,真是這樣。”首長站起身,走到白冰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顯出了少有的興奮,對剛才的那番對話不甚了了的陳繼峰和呂文明則用迷惑的目光看著他。

“這是你從那個科研中心拿出來的超弦計算機嗎?”首長指著那個大手提箱問。

“偷出來的。”白冰說。

“嗬,沒關係,宇宙大爆炸的鏡像模擬軟件一定在裡麵吧?”

“是的。”

“做做看。”

創世遊戲

白冰點點頭,把箱子提到桌麵上打開了它。除了顯示設備外,箱子中還裝著一個圓柱體容器,超弦計算機的主機其實隻有一個煙盒大小,但原子電路需要在超低溫下運行,所以主機浸在這個絕熱容器裡的液氮中。白冰將液晶顯示器支起來,動了一下鼠標,處於休眠狀態下的超弦計算機立刻蘇醒過來,液晶屏亮起來,像睜開了一隻惺鬆的睡眼,顯示出一個很簡單的接口,僅由一個下拉文本框和一個小小的標題組成,標題是:

請選擇創世起爆參數:

白冰點了一下文本框旁邊的箭頭,下拉出一行行資料組,每組約有十幾個數據項,各行看上去差彆很大,“奇點的性質由十八個參數確定,參數的組合原則上是無限的,但根據超弦理論的推斷,能夠產生創世爆炸的參數組的數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組目前還是個謎。這裡顯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們隨便選一組吧。”

白冰選中一組參數後,屏幕立刻變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現了兩個醒目的大按鈕:

引爆取消

白冰點了引爆按鈕。屏幕上隻剩下一片乳白,“這白色象征虛無,這時沒有空間,時間也還沒有開始,什麼都沒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現了一個紅色數字“0”。

“這個數字是宇宙演化的時間,0的出現說明奇點已經生成,它沒有大小,所以我們看不到。”

紅色數字開始飛快增長。

“注意,宇宙大爆炸開始了。”

屏幕中央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小點,很快增大為一個球體,發出耀眼的藍光。球體急劇膨脹,很快占滿了整個屏幕,軟件將視野拉遠,球體重新縮為遙遠處的一點,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滿了整個屏幕。這個過程反複重複著,頻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偉樂曲的節拍。

“宇宙現在正處於暴脹階段,它的膨脹速度遠超過光速。”

隨著球體膨賬速度的降低,視野拉開的頻率漸漸慢下來,隨著能量密度的降低,球體的顏色由藍向黃紅漸變,後來宇宙的色彩在紅色上固定下來,並漸漸變暗,屏幕上的視野不再拉遠,變成黑色的球體在屏幕上很緩慢地膨脹著。

“好,現在距大爆炸已經一百億年了,這個宇宙處於穩定的演化階段,我們進去看看吧。”白冰說完動了動鼠標,球體迅速前移,屏幕完成黑了下來,“好,現在我們就在這個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麼也沒有啊?”呂文明說。

“我們看看……”白冰說著,按動鼠標右鍵彈出了一個很複雜的接口,一個程序開始統計這個宇宙中的物質總量,“嗬,這個宇宙中隻有十一個基本粒子。”他又調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細讀著,“有十個粒子結成了五個粒子對,互相環繞對方運行,不過每個粒子對中的兩個粒子相距幾千萬光年,要上百萬年才能相對運動一毫米;還有一個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個基本粒子?!說了半天還是什麼都沒有。”呂文明說。

“有空間啊,近千億光年直徑的空間!還有時間,一百億年的時間!時空是最實在的存在!要說這個宇宙,還是創造得比較成功的,以前創造的相當多的宇宙連空間都很快湮滅了,隻剩時間。”

“無聊。”陳繼峰哼了一聲,轉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長高興地說,“再來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選了一組參數,再次啟動了大爆炸。這個新宇宙誕生的過程看上去與剛才基本相同,也是一個在膨脹中漸漸暗下來的球體。在創世後的一百五十億年,球體完全變黑,宇宙的演化穩定下來,白冰讓視點進入宇宙內部,這時,連最不感興趣的陳繼峰也驚歎起來。廣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張銀色的大膜向各個方向延伸至無窮遠處,大膜上點綴著各種色彩的小球體,像滾動在廣闊鏡麵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調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會兒後說:“運氣好,這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半徑約四百億光年,其中一半是液體一半是空間。也就是說,這個宇宙就是一個深度和表麵半徑都是四百億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體星球就浮在洋麵上!”白冰將畫麵推向洋麵,可以看到銀色的洋麵在緩緩波動著,畫麵中出現了一個星球的近景:“這個漂浮著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麼大吧,哇,它還在自轉耶!看它表麵的那些山脈,在出水和入水時是何等的壯觀!我們就把這液體叫水吧。看那被山脈甩到軌道上的水,在洋麵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彩虹環耶!”

“是很美,但這個宇宙是違反物理學基本定律的。”首長看著屏幕說,“彆說四百億光年深的海洋,就是四光年,那水體也早在引力下坍縮成黑洞了。”

白冰搖搖頭說:“您忘了最基本的一點:這不是我們的宇宙,這個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與我們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這個宇宙中,萬有引力常數、普朗克常數、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數與我們的宇宙完全不同;在這個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於二。”

在首長的鼓勵下白冰繼續做下去,第三個宇宙被創造出來,進入其中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堆極其混亂的色彩和形狀,白冰立刻將它關掉了。“這是一個六維宇宙,我們無法觀察它,其實大多數情況都是這樣,我們創造的前兩個都是三維宇宙隻是運氣好而已,宇宙從高能狀態冷卻後,被釋放到宏觀的維數為三的概率隻有三比十一。”

第四個宇宙出現時,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現一個無際的黑色平麵,有無數根銀光閃閃的直線與黑色平麵垂直相交。看過分析資料後,白冰說:“這個宇宙與上麵相反,維數比我們的低,是一個二點五維的宇宙。”

“二點五維?”首長很吃驚。

“您看,這個黑色的沒有厚度的二維平麵就是這個宇宙的太空,直徑約五千億光年;那些與平麵垂直的亮線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們都有幾億光年長,但無限細,隻有一維。分數維的宇宙很少見,我要把這組創世參數記下來。”

“有個問題。”首長說,“如果你用這組參數再次啟動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與這個完全一樣嗎?”

“是的,而且其演化過程也完全一樣,一切在大爆炸時就決定了,您看,物理學穿過量子迷霧之後,宇宙又顯示出了因果鏈和決定論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個人,鄭重地說:“我請各位都牢記這一點,如果要理解我們後麵將要麵對的那些可怕的事,這是關鍵。”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體驗,超脫而空靈,很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首長感歎道。

“我的感覺同您一樣,”白冰離開了計算機,站起來來回走著,“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著創世遊戲,到現在為止,我已經啟動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個宇宙,其神奇壯觀,很難用語言形容,我像吸毒似地上了癮……本來我可以這樣一直玩兒下去,我們之間將永遠素不相識,不會有任何關係,我們雙方的生活都會按正常的軌跡進行下去,但……唉,真他媽的……那是今年年初一個下雪的晚上,已經午夜兩點了,很靜很靜,我啟動了那天的最後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計算機中誕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號宇宙,就是這一個……”

白冰回到計算機前,將文本框下拉到底,選擇了最後的一組創世參數,啟動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藍光中急劇膨賬後熄滅為黑色。白冰移動鼠標,在創世之後的一百九十億年進入了這個他編號為1207的宇宙。

這一次,屏幕上出現了燦爛的星海。

“1207的半徑約二百億光年,宏觀維數是三;這個宇宙中,萬有引力常數是一點六七乘十的負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萬公裡;這個宇宙中,電子電量是一點六零二乘十的負十九次方庫侖;這個宇宙中,普朗克常數是六點六二六……”白冰湊近首長,用令人膽寒的目光逼視著他,“這個宇宙中,一加一等於二。”

“這是我們的宇宙。”首長點點頭,他仍很沉著,但額頭有些潮濕了。

曆史檢索

“得到1207號宇宙後,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做了一個搜索引擎,以模式識彆為基礎的。然後,我就從天文資料中查到銀河係與仙女座、大小麥哲倫等相鄰星係的幾何構圖,在全宇宙範圍內查詢這種構圖,得到了八萬多個結果。下一步我就在這個範圍內,用銀河係和鄰近星係本身的形狀進行查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銀河係。”以漆黑的太空為背景,一個銀色的大旋渦在屏幕上顯示出來,“太陽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們已經知道它在銀河係中的大至範圍——”白冰用鼠標在大旋渦的一個旋臂頂端拉出一個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識彆的方法,在這個範圍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陽。”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圍環繞著一個霧蒙蒙的大環,“哦,這時太陽係的行星還沒有誕生,這個星際塵埃構成的環就是構成它們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調出了一個滾動條,“看,用這個來移動時間,”他將滑塊緩緩前移,越過了兩億年的漫漫時光,太陽周圍的塵埃環消失了,“現在九大行星已經誕生。這是真實尺度的圖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還要費些事,我把以前存貯的坐標調出來吧。”於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灰蒙蒙的球體,白冰轉動鼠標的滾輪,“我們降低高度,好,現在,大約是一萬米高吧。”下麵大陸仍籠罩在迷霧之中,但霧中縱橫交錯的發著紅光的網線顯現出來,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著那些網線說:“這是岩漿河,”他繼續轉動鼠標滾輪,穿過濃濃的酸霧,褐色的海麵出現了,緊接著視點紮入海中,一片渾濁,有幾個微小的懸浮物,它們大多是圓形的,也有其它較複雜的形狀,與其它懸浮物最明顯的區彆是,它們自己在運動,而不是隨水流漂移,“生命,剛出現的生命。”白冰用鼠標點點那些微小的東西說。他很快地反向轉動滾輪,將視點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顯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後移動時間滾動條,億萬年時光又飛逝而過,籠罩在地球表麵的濃霧消失了,海洋在變藍,大陸在變綠,後來,巨大的岡瓦納古陸像初春的冰塊分崩離析,“如果願意,我們可以看到生命進化的全過程,包括幾次大滅絕和隨之而來的生命大爆發,但是算了吧,省些時間,我們就要看到關係到咱們命運的謎底了。”古陸的各個碎塊繼續漂移,終於,一幅熟悉的世界構圖出現了。白冰改變了時間滾動條的比例,開始以較慢的速度移動時間,並在一點停住了,“好了,在這裡,人類出現了。”他又將滑塊小心地向前移動一小段:“現在,文明出現了。”

“對於上古的曆史,一般隻能宏觀地看看,檢索具體事件不太容易,具體人物就更難了。一般的曆史檢索是靠兩個參數:地點和時間,這兩點在上古曆史記載中很難準確,我們做一次看看吧,來,我們下去了!”白冰說著,將鼠標在地中海範圍的一個位置雙擊了一下,視點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劇降低,最後,一個荒涼的海灘出現了,黃沙的儘頭,是一片連綿的橄欖叢。

“古希臘時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說。

“那……你能移到木馬屠城的時間嗎?”呂文明興奮地問。

“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木馬。”白冰淡淡地說。

陳繼峰點點頭:“那種東西像兒戲,在實際的戰爭中是不可能的。”

“從來沒有過特洛伊戰爭。”白冰說。

首長很驚奇:“這麼說,特洛伊城是因為彆的原因毀滅的?”

“從來沒有過特洛伊城。”

另外三個人驚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著屏幕說:“現在顯示的就是應該發生那場戰爭時特洛伊海岸的真實情景,我們再前後移動五百年……”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標,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晝和黑夜的高頻轉換中急劇閃動,樹叢的形狀也在飛快變化,沙灘的儘頭出現過幾個小棚屋,時而還能看到一閃而過的幾個小小的人影,棚屋時多時少,但最多時也沒有超過一個村莊的規模,“看到了嗎,偉大的特洛伊城隻在那些遊吟詩人的想象中存在過。”

“怎麼會呢?”呂文明驚叫起來,“本世紀初有考古發現證實啊!當時還挖出了……阿伽門儂的黃金麵具。”

“阿伽門儂的麵具?Kao!”白冰大笑一聲。

“隨著曆史記載的增多和更加準確,往後的檢索就越來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將視點升回地球軌道,這次他沒有使用鼠標,而是手工輸入了時間和地理坐標,視點向亞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顯示出一片沙漠,在一處紅柳叢的蔭影下躺著幾個人,他們穿著破舊的粗布袍,皮膚黝黑,頭發很長且被沙塵和汗水弄成一縷縷的,遠遠看去像一堆破爛的廢棄物。白冰說:“這裡離***村莊不遠,但鼠疫流行,他們不敢去。”有一個身形瘦長的人坐了起來,四下看看,確認彆人都睡熟了後,拿起旁邊一個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從另一個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塊餅,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裡,隨後滿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運行了兩天,看到他五次偷彆人的水喝,三次偷彆人的餅。”白冰用鼠標點著那個剛躺下的人說。

“他是誰?”

“馬可波羅。檢索到他可不容易,關押他的那個熱那亞監獄的地點和時間都比較準確,我在那裡定位了他,隨後向回跟蹤他經曆了那次海戰,提取了一些特征點,又向回跳過一大段時間跟到這裡,這是在那時的波斯、現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過都白費勁兒了。”

“那他是在去中國的路上了,你應該能跟著他進入忽必烈的宮殿。”呂文明說。

“他沒有進入過任何宮殿。”

“你是說,他在中國期間隻是在民間呆著?”

“馬可波羅根本就沒有來過中國,前麵更加險惡的漫漫長路嚇住了他,他們就在西亞轉悠了幾年,後來這人把從那裡道聽途說來的傳聞講給了那位作家獄友,後者寫成了那本偉大的遊記。”

三個人再次驚奇地麵麵相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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