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日梅雨季,空氣中的濕度又提升了,李觀一覺得要下雨,明日還要比武,於是請辭,薑遠送他出去,微笑道:“今日和先生一見,實在是一見如故,心中欣喜,遠有一物,送給先生。”
旁邊有人遞過一個匣子,雕飾華美,極奢侈。
薑遠遞過去,道:“請先生看看。”
李觀一本來要拒絕,但是他忽然察覺到了一絲絲微不足道的血腥氣,他瞳孔劇烈收縮,然後猛地打開匣子,紅色的絲綢上,擺放著兩隻手掌。
手掌纖細而修長,指腹,掌心,都有十幾年如一日練琴的痕跡。
還微動著哩。
隻談不了琴了。
是剛剛樂師的手。
李觀一大腦轟的一聲。
他幾乎本能地,把手搭著了劍上,但是瞬間有殺意鎖定在了少年身上,他額頭青筋崩起,憤怒看著眼前的薑遠,薑遠送彆他出來,李觀一已站在台階下,而薑遠站在台階上。
薑遠穿著華服,赤色蟒龍袍,夕陽落下,日落的血色和燈籠的昏黃落在這青年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像是某種猙獰的龍獸,薑遠眯著眼睛,道:“先生不喜歡?”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樂師,先生喜歡她的琴音,但是不願意收下她,我隻好把她的手送給先生,從今往後,我也不會聽她的樂曲了。”
聲音仍舊豪邁從容,但是李觀一心底卻有殺氣在瘋狂升騰。
他知道了,自己為何不喜歡薑遠。
他知道了,自己和這個天下皇族的不同。
他和這個世界的權貴有一個本質差彆,這裡的人,真的隻是將人看做貨物,是用來結交豪雄,展現自己氣魄的東西罷了,那是真的,從心底的漠然和區彆。
李觀一的手微微顫抖,心中的殺意幾乎控製不住。
李觀一不知道自己如
何控製住自己沒有暴起出手,或許是宇文烈的氣息,或許是他的理智,他收了匣子,轉身走出,然後腳步變快,越來越快,狂奔而出。
薑遠看著那少年,空中雷霆炸開,一片亮白。
“不是我輩中人。”
薑遠走回來的時候,看到了樹下的宇文烈,這位天下名將漠然看著他,道:“斬自己樂師的手,為何?”
薑遠道:“隻是為了試試看李觀一罷了。”
宇文烈道:“哦?”
薑遠不屑一顧道:“皇兄他們太天真了,竟然覺得可和生民休養生息,他們錯了,我們和這生民本來就不是一種人,若是天下是一片森林,那我等如獅子猛虎,是要吃肉的!”
“皇兄身上的綾羅綢緞,他吃的山珍海味,哪一個沒有百姓的血汗呢?哼,他說與民生息的時候,寫下的那一張紙,都頂得上百姓一月口糧。”
“口上說說什麼與民生息,哈,他騙騙愚民就是了,怎麼連自己都騙了?!”
“我等本就是人上人,生來就是該蒼生供養我的,我就該踩著他們的頭,不然,臟了鞋子怎麼辦?”
“而李觀一,他剛剛眼底,竟然敢有殺意……他是和泥腿子站在一邊兒的啊,皇兄難道不知道,這樣的人和我們,是在最根本上就是敵對的嗎?”
薑遠摸著脖子,微笑道:“他在根子上,就是我們的敵人。”
“這樣的人,是不能招攬的。”
“這樣的人,越是有才華,就越該早早殺死!”
“你說,我用區區一個樂師的手,而辨彆出這樣的事情,難道不值得嗎?何況我還給他準備了另外的禮物……”
薑遠笑了笑,道:“另外,皇兄他出賣你了。”
“宇文大將軍,他把你的建議,告訴了李觀一。”
無聲,死寂。
空中雷霆奔走,照亮這裡沉靜的宇文烈,和微微揚眉的薑遠。
………………
李觀一在雨水中聞著血腥氣狂奔,在一個百姓扔垃圾的地方,看到了那位樂師,有幾個侍衛搓著手過去,臉上帶著惡意的笑,那樂師的手掌齊腕而斷。
她仍舊清秀,卻如同失去了一切的木娃娃,坐在垃圾之中,雙目灰白,沒有了光。
“嘿嘿,這樣的容貌,斷了手,也不是不可以啊。”
“來,來,大哥先嘗嘗,兄弟們再試試看,反正是大家族的侍女扔出來的,這是常有的事情,生死,官府不會管的,咱們有福氣咯。”
他們靠近過去,樂師眼底沒有波瀾。
卻忽然聽到一聲怒喝:“滾!!!!”
那些個潑皮直接被砸飛出去,撞在牆上,口中噴血,樂師忽然感覺有人站在自己麵前,她抬起頭,看著那大口喘息的少年,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濺射出一層微光。
樂師臉上露出本能的溫和笑容,雙手齊腕斷裂著。
她柔美笑著:“公子……”
李觀一握著拳,身軀微微顫抖,他一下抓起那少女樂師,然後立刻點穴止血,把她背起來,大步狂奔,樂師被背在李觀一的身後,一起一伏,她看著少年的脖子,眼底亮起一絲流光,張開嘴唇。
舌頭上有一根銀針,二殿下的命令還在眼前。
‘鬼市之說,他做出事情,是求大名的人,嘿,沽名釣譽,你落入那個境地,他不會不管,彼時你殺他輕而易舉。’
‘你是最關鍵的棋子,不能有錯啊。’
樂師不知道自己怎樣答應又怎樣坐在那裡,她打算殺死李觀一。
如殺手該做的那樣。
可她忽然察覺到,自己身上沒有雨水了。
那少年用自己的真氣散開周圍的雨。
樂師怔住,她看到少年雙目睜大,身軀微微顫抖,背著自己,手掌卻按著自己斷裂的手臂,暖流不斷輸入自己的身上,有水滴落下在手臂上,那是雨水嗎?
樂師不知為何,突然有種下不去手的感覺。
不對,吾是殺手……是關鍵的棋子。
世上豪雄,皆是無情的人,他是,殿下也是。
但是下一刻,樂師見到李觀一衝入鬼市的範圍了。
樂師知道鬼市對李觀一的態度,所以怔住,然後看到那些幽冥鬼市的高手齊齊出現,兵器齊出,指著那少年,有人咬牙切齒大喊道:“李觀一,你竟然還敢來這裡?!!”
“咱們都沒生意做了。”
少年站得筆直,朗聲道:“不夜侯說那些人和你們無關。”
“而鬼市做交易,什麼都能做到,不是嗎?”
“開門迎接八方客,自是對的。”
鬼市人無言以對。
“哦?你要什麼?”不夜侯的聲音傳出來。
李觀一能想到的做到自己希望之事的地方,就隻有這裡,他看著前麵刀劍指著自己的鬼市之人,呼出一口氣,道:“我要一雙手,我背後姑娘的手還在這裡,鬼市有天下名醫,我相信,可以接上!”
不夜侯回答道:“哦?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和你什麼關係?”
“萍水相逢。”
“哦?萍水相逢,你敢來此?”
李觀一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她也是人,我不能見死不救。”
少年英豪,拱手深深一禮,道:“拜托。”
於是幽冥鬼市之人對視緘默,無聲無息收了兵器。
樂師身子微顫,殺手的殺氣散儘了。
她張了張口,對背對著自己的那少年,終於難以下殺手,閉上眼睛,眼淚流下不止,是殺手和棋子,最終竟不能下手。
許久後,鬼市門大開。
不夜侯道:“人間豪雄客,鬼神亦敬之。”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