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眾人的目光全都齊刷刷的聚焦到了突然走出班列的那個清瘦的,連身形的輪廓都透著幾分清苦的人身上。
正是之前流放南方,前些日子才回到大興,官複原職的老臣裴恤。
商如意對他,倒是聞名已久,這位左光祿大夫不論形貌、氣質,連眉宇間散發出的那種憂國憂民的愁緒都與沈世言如出一轍,隻是,他的頭發更多花白,臉上的皺紋更多一些,後背也有些佝僂,顯然,這一年多的流放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一看到他,楚成斐小小的臉上立刻浮起了一絲陰霾,而群臣的臉上也都露出了各異的神情。
隻見裴恤站在大殿中央,對著楚成斐抬手行禮,可還沒來得及開口,楚成斐已經皺著眉頭不悅的道:“裴大人,剛剛問了半日有沒有人上奏,你都不說話,這個時候你還說什麼呢?你下去吧。”
“陛下,”
裴恤麵不改色,甚至將有些佝僂的後背挺得更直了一些,昂然道:“老臣剛剛沒有開口,是在斟酌言辭,因為——老臣要留神,莫要落到與治禮郎一般的罪過。”
一聽到“治禮郎”三個字,朝堂上又是一片嘩然。
連宇文淵也有些詫異的看向了他。
楚成斐立刻不悅的道:“這個人危言聳聽,禍亂朝綱,想來,裴大人應該不會學這種人欺君罔上。你還是下去吧。”
說完,揮了揮手。
可裴恤仍然站著不動,道:“老臣思慮良久,仍然開這個口,就是因為老臣已經決定,哪怕今日落得與治禮郎同樣的結果,也一定要把話說完。隻要說完了這些話,就算陛下將老臣打入大牢,斬首示眾,老臣也無怨無悔!”
“……!”
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又要冒死進諫了。
楚成斐小小的臉幾乎都皺成了一團——當年他的父皇楚暘就最討厭這些犯言直諫的朝臣,不過,他的任性有足夠的權威來支撐,可楚成斐跟楚暘畢竟不同,他年紀還小,沒有震懾群臣的威壓,更沒有與他們鬥智鬥勇的能力,隻要大丞相不開口,群臣幾乎可以任意拿捏這個小皇帝。
而此刻,聽到“治禮郎”三個字後,宇文淵就站定不動,連眼瞼都垂了下去。
顯然是不打算開口了。
楚成斐有些慌,可這個時候也來不及說什麼,那裴恤已經上前一步,對著神情慌亂的皇帝說道:“陛下,前幾日陛下因為治禮郎的諫言,將他下獄。微臣苦思,不得其解——陛下傳召他進宮,谘其以往年之事,治禮郎誠然已告,何以遭此橫禍。”
這話一出,眾人嘩然。
雖然這件事早已鬨得沸沸揚揚,有的知道內情,有的不知道,但所有人都沒想到,裴恤會一把撕開了這燈籠紙,將一切說了出來。
楚成斐的臉色立刻變了,可他到底還是個孩子,被人這樣質問,不僅想不到如何應對,也有一種本能的畏懼,而裴恤更是不等他開口,又接著說道:“臣常聽聞,君賢則臣直,臣直而罪,則君不賢也。”
“……”
“陛下,治禮郎所言若有理,陛下當擇而從之,若——”
“裴大人!”
一個帶著明顯怒意的聲音一下子打斷了裴恤的話,眾人詫異未退的目光再一次驚愕的看向了那個窈窕嬌豔的身影,隻見楚若胭麵帶怒意的站起身來,對著裴恤道:“你身為左光祿大夫,何以如此不知輕重?治禮郎的話若有理,陛下會將他打入大牢嗎?根本就是他危言聳聽禍亂朝堂,你還在為他說話?”
裴恤立刻對著她行禮:“長公主殿下,老臣並非為治禮郎說話。”
“那伱是在乾什麼?”
“老臣是在為他,鳴不平!”
這話,不僅僅是朝堂上的應對,甚至已經明顯帶上了對峙的意味,周圍的群臣都忍不住發出了聲聲低呼,而商如意跪在地上,心跳也如頭頂滾滾悶雷一般沉重了起來。
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
回頭一看,卻是宇文曄,他不動聲色的從班列中走出,站到了自己的身邊,但這個時候也沒說什麼,隻靜靜的看向裴恤。
他這是——
商如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裴恤,忽的有些明白了過來。
這些天,他雖然一直在生氣,可仔細回想起來,就隻是生氣而已,除了帶著自己去了一趟刑部大牢之外,好像什麼都沒做,但這明顯不像是他的個性和作風——這件事不僅關係著宇文家的未來,更深切的關係著他的未來,他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放任不管,隻由著自己和宇文淵去做主?
裴恤一家,早就與他交情深厚,裴恤更是親身經曆了前幾日楚成斐懲治沈世言的事,他最清楚來龍去脈,也隻有他,在此刻發難最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