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朱邪聞言,又看了他們一眼,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周圍的人也都不再說話,隻看向他,這個時候旁邊士兵手中的火把搖晃了一下,火光耀眼,將他臉上的疲憊照得一覽無遺。
也照亮了他右耳耳根下,一道長長的,血紅的鞭痕。
眾人頓時大驚:“王子!?”
“……”
阿史那朱邪默默的抬手,阻止了他們說話。
剛剛在王帳中,阿史那刹黎責問了他太原失守的原因,甚至憤怒的要將他治罪,阿史那朱邪極力爭辯,太原情勢複雜且不多說,可他的人馬未到,敵方卻已經先在受陽等待伏擊他,顯然是有人泄露了他出兵的行跡,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自己人!
一聽這話,阿史那刹黎勃然大怒,加上迦元夫人和那幾個臣子的推波助瀾,盛怒之下的阿史那刹黎拿起身邊的鞭子狠狠的朝他抽了過來。
這一鞭,正打在他的臉頰旁,從耳根一直延伸到脖子。
他沒有躲避,硬生生的受下了這一鞭,然後稟報了他這一次出兵探知的消息——宇文淵已經在關中建國稱帝,因為他在祁縣的時候,清清楚楚的聽到了那些人呼喊商如意為“秦王妃”,如此一來,事情就很清楚了。
看著他痛得兩眼血紅,卻麵不改色,平靜的說出那些話的樣子,阿史那刹黎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
最終,他按下了怒火,隻說日後再記,才放他出了王帳。
麵對眼前漆黑的夜幕,和夜幕中這片遼闊得與夜空一般無邊無際的草原,還有草原上無數的營帳,星星點點的篝火閃爍著,阿史那朱邪深吸了一口氣,道:“沒事了,先下去休息。”
眾人皆無聲點頭。
隻有那珍珍又轉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明顯已經看到他走出來,兩個人臉上都有些複雜情緒的雷玉和商如意,低聲道:“王子,那個俘虜,該怎麼處置?”
“……”
阿史那朱邪沒有說話,隻慢慢的走了過去。
這一邊的平台上並沒有士兵守衛,所以光線也晦暗得許多,當他走近的時候,兩個人隻感到泰山壓頂一般的壓迫感襲來,雷玉幾乎是下意識的伸手將商如意攔到了身後。
然後,目露戒備的看著阿史那朱邪:“你要對她做什麼?”
阿史那朱邪平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又看了看蹙著眉頭,似乎在夜色中審視著自己的商如意。
然後道:“她,就留在你身邊了。”
“……”
“可汗暫時不處置她,所以這些日子,她可以自由的行動;但,你們也得知道,這裡是西突厥,如果她有任何不軌之舉,可汗都不會輕饒的。”
雷玉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
“好。”
阿史那朱邪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
雷玉沒有說話,而是皺著眉頭,用不僅戒備,更充滿了敵意的目光看著他,直到阿史那朱邪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當中,她才沉沉的出了口氣,回頭對著商如意道:“我們走。”
“好。”
商如意跟著她下了高台,沒走幾步,就到了雷玉所住的帳篷門口,商如意這才發現,這個帳篷離王帳十分近,甚至比阿史那朱邪的帳篷還更近一些。
而且,剛剛阿史那朱邪曾命人先走,似乎就是來的這裡。
雷玉自己掀開帳子,將她迎了進去。
一走進這個帳篷,立刻感到一陣帶著淡淡甜香的熱氣襲來,定睛一看,帳篷內高大寬敞,倒是與他們過去在中原所住的房舍不相上下。帳篷內,也按照中原地區的習俗陳設,中間擺放了一個高大的木質屏風,將帳篷分作內外二室,內室雖然暫時看不見,但應該是床榻被褥,洗漱梳妝的用器;外室的地麵鋪了一條厚厚的氈子,上麵擺放著一張矮桌,矮桌的兩邊,緊靠著帳篷還各放置了一個櫃子,而矮桌的前麵,以及帳篷的四周放了好幾個火盆,難怪剛剛一進來就感到一股熱風撲到臉上。
走進帳篷後,雷玉脫下了身上厚厚的襖子。
然後苦笑道:“我本來是個不怕冷的,可到了草原上,才知道真正的冷是什麼樣的。”
“……”
“所以,我這裡的火盆是整個牙帳最多的。”
“……”
“你的身體想來不比我,如果覺得冷就告訴我,我會再讓人加來。”
商如意搖了搖頭。
其實這一路醒來,她早就冷得周身發僵,好像身體裡的血液也都半凝結了起來,冷到極致,也就不覺得冷得難受了;而這樣一暖,反倒恢複了知覺,她整個人開始忍不住哆嗦了起來,被雷玉牽著手走到內室的床榻前坐下的時候,臉上已經浮起了病態的嫣紅。
雷玉感覺不對,伸手一摸,果然滾燙。
她道:“你發燒了!”
商如意抬眼,用亮晶晶,卻沒什麼神采的眼睛看著她:“嗯?”
很快,被雷玉按倒在床上的她就因為發燒而陷入昏睡,而在朦朧間,商如意聽到雷玉驚怕又擔憂的聲音,一邊喊著大夫,一邊又不斷在她耳邊說著安慰她的話。
大夫很快就來了,診治下來,倒並不嚴重。
事實上,哪怕被燒得渾身筋骨酸痛,神誌不清,商如意也隱隱明白,自己不病這一場是不行的,畢竟從聽聞沈無崢遭難之後,她的心裡就像是被血淋淋的挖走了一塊,之後出城,被擒,一路北上車馬勞頓,阿史那朱邪雖然對她還算客氣,卻也沒有細心到給她一些厚實的衣裳,以至於她一直以內心的麻木抵抗著草原上的嚴寒,這樣的內憂外患,到這個時候才病倒,也已經到身體的極限了。
幸好,她的身體底子還是好的。
迷迷糊糊的被人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了些苦澀的藥水,商如意難受得直哼哼,但聽著耳邊的軟語安慰,還是乖乖的咽了下去。到了晚上,一雙溫暖又溫柔的手臂抱著她,那明明淒苦,卻也堅定的氣息更包圍著她,不知不覺的,便驅走了體內的苦寒。
商如意終於安靜的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音吵醒,一睜開眼,就對上了一張近在咫尺的,熟悉卻也憔悴的麵孔。
是雷玉。
她一直睡在她的身邊,合被而臥,一雙手更是緊緊的將商如意摟在懷裡,也是她身上那溫柔的氣息驅走了她身上的寒意。
商如意立刻露出了感動的微笑。
但下一刻,她就看到雷玉的眉心一直不自覺的微蹙著,似乎連在夢中也在為她擔憂,又好像,是被那嘈雜的聲音吵著。
商如意這才意識到,外麵下雨了。
小時候遊曆突厥時也經曆過雨天,草原的雨和中原的雨不同,中原的雨哪怕再大,也是溫柔的,是亭台樓閣間的一段吟唱,是震撼天地的一陣呼嘯;可草原上的雨,那就像是老天降下的無數的箭矢,密密麻麻的射穿長空,落在地上,一滴雨便是一個坑,打在身上更如冰劍刺體,令人無處可逃。
而這場雨,不知道下了多久,但聽聲音實在不小,生冷的雨水的氣息甚至透過帳篷,侵染了進來。
商如意無法阻止這樣的聲音,隻能又擔憂的看向雷玉,果然,她被吵得難受,又醒不過來,眉毛蹙了又蹙,已經在眉心形成了幾道不淺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