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桌案之後,李賢終於抬頭,目光深深的看向李絢,問:“王叔,孤問一句,若孤當初行王叔之策,是否能免今日之罪?”
薛元超,裴炎,段寶玄,高智周,目光全部都落在了李絢身上,眼神閃爍。
李絢抬頭,看著看似從容,但實際上已經是破罐子破摔的李賢,他終於還是不忍相欺。
“後漢之書,終究過於偏頗,前漢之書,看前半即可,尤其漢景故事。”李絢斟酌著每一個字。
他知道,他自己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高智周直接寫入奏本送入皇帝手中。
甚至日後,還會被記入史書。
好在李絢簡單一句回答,薛元超和裴炎等人的目光頓時收了回去。
這裡麵的事情,無非就是當年李賢組織人編寫《後漢書》注釋,但李絢卻建議他走《漢書》。
這件事當初很多人知情,那個時候已經有一些人看出李絢話裡的深意,但如今舊事重提,終究對照殘忍。
李絢看了薛元超一眼,還是對著李賢說了實話:“漢有武帝盛世,但終究積累文景之時。”
話說完,李絢死死的閉上了嘴。
高智周第一個抬頭,詫異的看向李絢。
段寶玄,薛元超,裴炎先後反應了過來,看了李絢一眼,隨即低頭不語。
李賢坐在那裡,細細的琢磨李絢的話。
終於他緩緩的點頭,他終於明白,一直以來,其實他所針對的人從來不是武後,是皇帝。
武後能夠坐於前朝,但多有皇帝支持。
如今朝中,你看看,是皇帝的親信多,還是武後的親信多。
不說彆人,光說宰相,劉仁軌,戴至德,李敬玄,郝處俊,劉審禮,趙仁本,哪一個是武後的人?
另外,李義琰,薛元超,也都是和武後相當不對付的。
武後能夠使力的,也就在戶部。
掐住了整個大唐的錢袋子,掌控了密衛。
掌控了大唐最深沉的力量。
其他或有多少,但根本還是難以威脅皇帝的位置。
皇帝用她本就是來平衡權臣的。
沒有武後,大唐在李治的手裡早就已經失控。
搞不好在很多年前,李治就已經應該退位做太上皇,然後將皇位讓給李弘了。
李賢在手下屬官的唆使下,針對武後做了很多動作,但仔細想來,最後傷及到的,是皇帝對朝堂的控製。
……
“殿下如今可知自己錯了嗎?”薛元超終於上前,借著李絢的話,問出了最後的問題。
李賢深吸一口氣,緩緩點頭,黯然說道:“是孤太愚鈍,沒有看清楚真相,是孤太軟弱,他人說什麼,孤就聽什麼……若是當初能聽王叔之言,孤也就不會落入今日之境。”
李賢的話還沒有說完,李絢猛然抬頭,看向了一側的高智周。
這個時候,高智周早已經提前提筆。
李絢這才鬆了一口氣,李賢的最後一句話,高智周並沒有記入其中。
薛元超同樣看到了這一幕,對於高智周的動作,他絲毫沒有理會。
因為今日,他來東宮的目的已經達成。
皇帝想要的最後那句話,太子已經說了出來。
“殿下請安心休息,臣等告退。”薛元超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拱手。
李絢,裴炎,高智周,段寶玄同時拱手:“臣等告退。”
李賢仿佛已經沒有從思緒中回神,下意識的點頭,其他人立刻轉身離開。
唯恐李賢突然間開口,說出什麼更多不受控製的話。
他們這些人,薛元超和李賢有薛曜勾連,李絢是宗室親王,還曾經任過一陣子太子右讚善大夫。
其他人,尤其是裴炎,曾經有一段時間和李賢相當的不對付。
如果李賢這時候,將這些恩怨全部說出來,其他人,免不得要染上不小的麻煩。
就在眾人剛剛走出內室門口,稍微鬆了口氣的瞬間,李賢的聲音突然響起:“王叔!”
李絢心中哀歎一聲,再度轉身拱手:“殿下!”
李賢抬起頭,看向李絢,問道:“王叔,長安如何?”
李絢一愣,隨即低頭說道:“臣自從昌州而回,過長安,入洛陽,麵聖,奉旨值守承天門,長安諸事了解不多,但陛下天父之心,東宮必定料理妥當,說不得東宮如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李賢輕輕一笑,隨即歎聲說道:“父子人倫,孰誰能免?”
李絢眼角微微一抽,拱手道:“臣告退!”
李絢轉身,然後快步的追上薛元超和裴炎等人,心中輕歎,李賢,你這又是何必呢。
眾人誰都沒有說話。
唯恐一開口,就表明自己的立場。
……
看到眾人離開,李賢輕輕笑笑。
他低頭,目光中閃過怨恨,閃過後悔,最後滿是痛苦。
突然,李賢抬頭,看向原本高智周所坐之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掉在那裡。
“嗬嗬嗬嗬……”李賢突然笑了。
笑的很怪,很難聽。
“關門!”左千牛衛中郎將何堦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下一刻,內殿外殿的大門全都緩緩關閉。
“哈哈哈哈……”李賢笑的更加瘋狂。
何堦眉頭緊皺,但下一刻,他就轉身,朝著東宮門口值房而去。
仿佛這一刻,太子的生死已經不再重要。
許久之後,李賢有些瘋狂的笑聲才停了下來。
他側著耳朵聽著外麵,等到一切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李賢才緩緩的起身。
走到一旁的矮幾之下,一顆指甲蓋大小的藥丸出現在下麵。
不,準確的講是半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