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隨形(2 / 2)

進步. 肖仁福. 26095 字 6個月前

白力決定跟盲童談一次。她在台上唱完最後一支歌,沒等歌廳裡的人離去就先走出歌廳。那纏綿的樂音在後麵追逐著白力:天不下雨天不刮風天上有太陽,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白力很厭煩這種廢話連篇的歌曲,雖然她也免不了要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它,白力想如今的男人女人包括她自己智力退縮到了極點,神經出了故障,所以才隻對這些平庸不堪的東西感興趣。白力想,先前還有劉三姐、李鐵梅可唱,如今唱這些卻沒人聽得懂,沒人再感興趣了,真是不可思議!白力真想躲避那種無病**、裝腔作勢,找一個清靜之處濯洗自己的嗓子和耳朵。白力渴望著能有福分回歸到從前的自己,可她無法甩脫尾隨而至的靡音,它們幾乎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白力踉蹌著往城牆下的城洞走過去。

這時盲童的笛音還未吹響,他心上那座幽黑的時鐘還沒到點,何況水上樂園那邊的樂音仍在繚繞著。但盲童的感知力是非常強的,他意識到一道影子飄搖著倏然而至,他知道那一定是那個他等待著的人提前來到了他跟前。盲童沒有探問,隻把笛子舉到唇邊,他將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和語言與一個人對話。白力按住盲童的笛子,說:“彆吹了,我已來到你的麵前。我想問你一件事,你願意回答我嗎?”盲童點點頭,將笛子握在手上。

白力說:“也許不用我說你就知道我要問你什麼了。”盲童點點頭,而後開了口。白力覺得盲童說話的聲音和他吹的笛音一樣動人。盲童用笛音一般的聲音說:“這是我師傅交代給我的,師傅說我如果感到寂寞、孤獨了就到這資水河邊的城洞外吹笛子,師傅說他當年就是在這個地方用笛音驅走無邊無際的苦悶的。”盲童說著話,無光的眼輪裡仿佛閃射出明麗的光芒來。他繼續說,“師傅交代完之後便把自己的笛子給了我,就是我手上的這支笛子。”盲童特意把笛子舉起來在白力麵前晃了晃,“此後師傅就消失了,再也沒在我的麵前出現,我就摸索著到處尋找我的師傅。我幾乎摸遍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條大街和小巷,也沒有聞到師傅的一絲氣息或一個小小的足音。師傅大概真的從這個城市徹底消失了,要不然我是會將師傅找著的。憑我的感覺,隻要師傅還在這個城市裡,隻要他出現在街上或從街上經過,哪怕街上的人再多再雜我也會體會出師傅的腳步和信息。”盲童流下乾澀渾濁的淚水,繼續敘述他心中的哀婉和悲傷,“我苦悶極了真想了卻自己這條賤命,可我立刻想起師傅的話和師傅給我的笛子。我按師傅的指點,在一個似乎是冥冥中暗示給我的時刻來到這個地方,然後我吹出了師傅第一次教給我的曲子,頓時我心上就好受多了,那種因師傅的離去而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翳開始往周圍散淡開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激動,渾身都生長出對於生活和未來的信念。”盲童的臉上釋放出絢爛神奇的光彩,那情形和他吹出他最得意的笛音時一模一樣。盲童繼續著他源源不斷的敘述,“當然,還有比這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吹響笛音時有一個人走近了我,我立即從她身上感應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氣息,這種神秘的氣息隻有跟師傅在一起時才體會得出。隻不過師傅是男人,而這個人是女人,我猜想她身上的氣息一定是師傅傳導給她的,師傅曾用我手上這根笛子吹出魔力一般的笛音感化和濡染過這個女人。要不然她一走近我我就產生特殊的感覺,那就荒唐滑稽了。”

白力感動了,她伸手接過盲童遞過來的笛子,心上浮起一泓春水,這春水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傷感。白力的目光在笛子上盯了一會兒,那根笛子泛著暗紅的光澤,每一個笛孔都顯得很幽深,仿佛隨時都會冒出一縷悠長的笛音和一個悲涼的故事。白力往盲童身邊靠近一步,用一隻手在盲童臉上輕撫著,白力抹去那上麵緩緩流淌著的、不知是哀是喜的淚水。白力說:“孩子,你彆說了,一切我都懂了,我們的感情和生命都是這根笛子裡流出來的聲音滋養大的。我們走吧,太陽已經落山,夜幕已經罩下來。你以後不要再來這裡吹笛子了,我已經辭去水上樂園歌廳裡的工作,今後恐怕難得來聽你的笛音,雖然我是那麼留戀這個地方,那麼喜歡你用這根笛子吹出來的聲音。”白力不由得也淌下了兩行濁淚,她收回撫在盲童臉上的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而後緩緩抓過盲童那隻垂在一旁的手,將那根神聖的笛子輕輕放回到盲童的手心。

這天晚上,西邊的半個城市都忽然停了電。事先沒有任何預告,咒罵聲、吼叫聲、尖厲的呼哨從街兩旁向街心擲去,旋即星星點點的燭光在街頭巷尾眨巴起來,那樣子仿佛冤鬼的遊魂,旋即調侃的哼唱傳過來:“去了電燈去了蠟燭又是晚上,哥哥什麼日子才能闖進你的夢鄉?”

人民醫院也停了電。何古呆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沒有點蠟燭。在黑暗中,何古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發現那個洞已愈合了一半,何古有些驚異於自己的生命力和再生力的強盛。這個洞割開之後,何古沒上過藥,連碘酒、藍藥水都未塗。何古摸著這個半合的洞突然想起也該有十幾、二十天了吧,這麼長時間了怎麼就未聞派出所的半點信息呢,那矮個子所長不是說有什麼進展就通知單位和本人嗎?何古這幾天每天上午都要往傳達室跑幾趟,一直未見派出所寄給單位和他個人的信函或打過來的電話什麼的。何古想派出所不辦理此案也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但至少派出所得將那把新疆銅箍把匕首還給我啊,我好用它去割館長的脖子,我不能白割了自己一刀。

一想到銅箍把匕首,何古身上就來了勁。何古在房裡踱了一會兒方步便出門下了樓。何古認為老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派出所拖得了十幾天、二十天,也可以拖上三年、五年,若那樣一切都完了,白力早都不認識他了。何古心上有些迷亂,步子變得沉重起來,但他還是堅定了一下信心繼續朝醫院門口走去。

何古經過太平間門外那段路程時空中突然刮過一陣風,幽黑無光的太平間的木門“嘎呀”響了一聲,何古往那邊睃了一眼,並沒在意那門是關著還是開著。以往有電的晚上那門總是敞開的,家屬可以隨時進去認屍或領屍。該不會有狗或彆的牲畜進去搗亂吧?何古的腦海裡無意識地閃過這個念頭,然而他並沒停下腳步或挪過去瞧瞧太平間。何古很快就經過太平間來到醫院大門口。門外的大街燭光閃爍好像有許多人在過生日,正準備一口氣吹熄這生日蠟燭。其實這是一些攤販賣果品、香煙、湯圓、快餐之類的,那聲聲吆喝從明明滅滅的燭光裡往外直冒。何古的身影穿出醫院大門,晃進蠟燭夾擊的燈影的藩籬之中,他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忽沉忽浮、忽明忽暗,像一具走不出迷宮的遊屍。也不知過了多久,何古和從那藩籬般的燭影裡遊離出來飄進燭光企及不到的黑暗裡。何古不覺回過頭來望望身後遠去的暗淡的燭光,眼前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何古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了笑,他覺得奇怪,剛才在燭光中穿行什麼也看不清,前後左右都是一些暗影,想大大方方抬腳走路卻有些不知深淺,這一會兒離開了閃閃爍爍的燭影,一切都在黑暗中清晰起來。何古的身影無緣無故地晃悠一下而後慢慢轉回身去。前麵是一道鐵門,一道緊閉著的鐵門,鐵門旁邊掛著一個長形牌子,何古沒必要走上前去就半猜半認弄清了那是“城西派出所”幾個字。何古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後去搖鐵門,“哐當,哐當,哐當當當,哐當當當”,那鐵門被何古搖得很響亮、很有節奏,像何古在水上樂園的歌廳裡聽白力演唱時樂隊在一旁敲響的樂音。何古想,白力還去那裡唱歌嗎?何古想,白力的歌真有意思,就好像她那閃爍的眼眸一樣。已經很久沒去那裡聽歌了,不知白力是否還記得她對自己許下的諾言。想到這裡,何古心裡就蒼涼起來、悲壯起來,何古不再搖晃鐵門,愣怔了一下。鐵門繼續輕搖了幾下,終於完全停止搖晃變得沉默無聲。何古抓住鐵門的橫梁爬到門頂,然後很輕快地飛進派出所的院子裡。

十一

見停了電,文化館館長摸摸索索從抽屜裡摸出兩根蠟燭用火柴點燃了,這兩根蠟燭一根插在窗台上的煙灰缸裡,另一根則被館長牢牢地抓在了手上。他抓住蠟燭走到那些被自己翻得亂七八糟的櫃子、箱子前。停電之前,他就在這裡翻了好一陣子,那樣子就像那狠命地在地上刨食的母雞。館長受了何古的驚嚇之後,這幾天忽然想起他曾交給青杏一個小紙箱,那是幾年前他跟青杏結婚時交給青杏的,館長對青杏說是他的個人檔案,包括他的學曆證書、獲獎證書、作品展覽通知、跟前妻和跟青杏的結婚證,以及前妻和青杏寫給他的情書。他記不清是否還有彆的什麼在裡麵。館長隻記得他將紙箱交給青杏時說過的那一句話,若乾年後你對我完全了解了,覺得我們的婚姻非常滿意,完全可以白頭到老了,再把小紙箱交還我,我們共同來保管。館長恍惚中疑心那所謂的泰山金剛經或與此有關的東西也裝進了小紙箱。何古說的關於泰山金剛經的傳說並不純屬子虛烏有,他當年確實曾跟人去火車站取過省美術館托送過來的東西,隻是他不太記得有沒有泰山金剛經之類的東西,假若他拿了一般不會亂扔,要放也會放到一個保險一點兒的地方。自從何古朝他索要什麼泰山金剛經之後,他雖然嘴上沒漏半點口風,但背後已在家裡找了幾回,幾乎把每一個角落都搜遍了,然而直到這天晚上仍一無所獲。館長就想起交給青杏的那個小紙箱,莫非那裡麵會藏著什麼?館長開始找小紙箱,可他不知青杏究竟將它放在了哪裡,怎麼找也找不著。

此時,樓道裡響起遲緩而沉重的腳步聲,館長偏著頭支棱著耳朵傾聽起來。

館長聽出那腳步聲果真是朝著自己的房子這個方向而來的。他挺直身體,把蠟燭舉過頭頂將自己的黑影逼至身後,然後一步一步向門口走過去。他意識到門外的腳步聲並不是青杏的。青杏走起路來有彈性,是一種點到即止的風格,而門外的腳步聲過於沉穩、凝滯,似乎能在樓板上留下深深的腳窩似的。館長轉身準備繼續尋找小紙箱,可他的身體還沒完全轉回去,外麵的腳步聲就停在了他的門邊,接著一聲很厚重的撞擊聲“嘭”的響在門上,虛掩著的房門被撞開了。館長的身體很不情願地轉回去,旋即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充滿了驚奇、迷惑和恐懼。原來門外有一具寡白的裹屍布裹著的東西僵挺著撲了進來。同時撲進來的還有一股冷嗖嗖的風,這股風直取館長手上的燭光,館長趕緊用一隻手在蠟燭旁擋住,那燭光才撲閃著死裡逃生還陽轉來。那僵挺著的東西“砰”的一聲撲倒在地,館長不由得“啊”一聲後退了兩步。而後他又看見一張陰慘慘的笑臉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活人,這人手上還拿著一把寒光直閃的匕首。儘管館長此時已被嚇昏了頭,但他仍然認出這把匕首就是曾經放在他這個屋裡削水果的新疆銅箍把匕首。那人拿著匕首邁進屋裡在裹屍布上一挑,那個黑腦袋裡麵的脖子也露出來,館長於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脖子上的小黑洞。

十二

高平在夕陽西下時分回到這座城市,當時人們都在紛紛議論剛發生不久的奇案。高平因寫生外出,對此渾然不知,仍沉浸在那沒有完全冷卻的激情裡。高平離開城市後,青杏一直沒追隨上他,結果卻殊途同歸,高平一回到文化館,青杏也進了文化館的門。進而青杏尾隨高平進了他的屋。屋裡的一切仿佛與高平走時沒有絲毫變化,連席夢思床上那個痕印也似乎還是青杏在那裡四仰八叉躺過的。青杏於是又躺到那個皺痕裡,將現在的青杏和許多天以前的青杏疊合在一起。高平把肩上的行李扔到屋子中間的地板上便深深陷進沙發裡。許久,他們都一言不發隱在初夜的陰暗裡,高平覺得思緒在夜空中遊弋了一陣,最後懸在某一個點上不再移動,就宛若一個係牢在一個固定地方的氣球。青杏苦苦的追隨毫無結果,這讓她又恨又泄氣。高平從迷惘之中逐漸清醒過來,他覺得該做點什麼才是,於是他從沙發上站起來,到床頭去按電燈開關,不承想他的手被另一隻手抓住了。這是一隻細膩、小巧卻有力的女人的手。他借著黑暗裡的微光瞥見這隻手,突然覺得它很美妙。他說:“想不到你的手這麼動人。”青杏說:“其實手對於女人來說並不僅僅是勞作的工具,你總聽說過‘手是女人的第二麵容’這句話吧。”高平很讚同青杏的觀點。他在這隻手上又瞟了幾眼,然後抽出那隻屬於自己的、還未形成任何理論的男人的手。青杏盯住他,嘲諷地說:“你以為我那麼賤,要把自己貢獻給你是嗎?你想錯了,你這頭蠢到了家的豬!”高平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他忽然想起得把寫生時拍的膠卷衝出來了。

十三

何古的案子在這個城市被傳說得沸沸揚揚。案發的時間是西城區突然停電的那個晚上。那時,高平和青杏都還沒有回到這個城市。那天晚上何古翻越派出所的大門後徑直往那間審訊室奔去。審訊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何古隻輕輕一推就開了,借著門外透進來的弱光,何古發現裡麵有一個人正在翻找著抽屜。他就是那位矮個子所長,何古一下子就認了出來。原來,那天晚上停電後所長在家呆坐了一會兒,可是電一直沒來,所長便想點根蠟燭,因為那個時候上床睡覺為時過早,沒事做又沒光亮枯坐著實在無聊。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蠟燭,突然想起最近財務室為了應付停電給每人發過一把蠟燭,而他的那一把似乎被他丟進辦公兼審訊室的桌子裡了。所長因而來到審訊室,並在抽屜裡找到了那把蠟燭。巧的是何古那把新疆銅箍把匕首也在抽屜裡,所長這才猛想起何古曾經向他報過案,原來他當時把何古這把匕首收進抽屜後,連同何古跟他說的一切也一同收了進去不再想起。所長想這可不是一個小疏忽,但也沒有辦法,隻好改日再去文化館找那個館長調查調查。沒想到,何古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何古二話不說,把匕首拿在手裡,何古隻問“你乾嗎把我的事擱了這麼久不辦”便朝所長脖子劃了過去。所長當場倒地,眼巴巴望著何古揚長而去,何古在門邊忽然良心發現,又折回來把所長扛到肩上往醫院奔去,剛到醫院門口,所長就已氣絕,何古便把他背進太平間。何古在太平間準備自殺時,偶然瞥見手上的匕首立刻又想到了那個收著泰山金剛經不肯交出來的館長,於是何古用裹屍布將所長裹了扛到了館長家,何古想用這最後一招逼館長拿出泰山金剛經。館長已經被逼上梁山,他趁何古不注意奪過匕首,在何古脖子上那個還沒完全合攏來的刀洞上又戳了一下,而後館長自己被嚇得發了瘋,拿著匕首在街上猛喊猛叫:“我殺了人,殺了派出所所長,殺了何古,我是殺人魔王,殺人不眨眼。”

這個傳聞的結論似乎一點兒不假,何古挨了一刀,館長變瘋,這是事實,何古脖子上那個未愈合的刀口又被割開了,現在何古還在醫院裡奄奄一息接受搶救,館長則被派出所從大街上抓走正準備送進精神病醫院。

案發後第二天黃昏,高平和青杏回到城市裡,回來後高平待了一會兒就開始衝洗膠卷。房間隔壁就是暗室,高平牽著青杏那隻美妙絕倫的手走進去,很快把膠卷底片衝出來,然後再一張張洗相片。共有三十二張相片,其中有三十一張是高平寫生時拍的山水,青杏感興趣的是高平那實用的體魄。她抱緊高平在暗室的地板上翻滾著。高平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已經有了足夠的情緒,他把青杏抱起來走出暗室扔到席夢思上麵。

事後,青杏滿足地站起身,把衣服穿到身上,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高平則在席夢思上躺著不動,他忽然想起了白力,她現在在哪裡呢?是不是仍在水上樂園唱歌……許久後高平才記起暗房裡的照片還沒收拾好,他起身穿上衣服又進了暗房。收揀好三十一張山水照後他看見那張與眾不同的照片。它不是山水照,是城市裡的天空和房屋。這大概就是外出寫生前青杏在陽台上哢嚓的那一張。高平對它產生了興趣,就像剛剛對青杏的興趣一樣來得很即興。他想這或許可能成為創作的素材,雖然照片裡的內容是他平時熟視無睹的資水河、水上樂園、城牆和人民醫院。他決定將這一張的底片放大幾倍再洗一張瞧瞧。結果他在這張放大了的照片裡發現了與正在傳說中的奇案有關的一個很重要的細節。

十四

五月末、六月初的時候,美術大展已迫在眉睫。高平逐漸回到他那創作的心態裡,從灘頭回來後幾乎沒有人再來乾擾他的生活。青杏一直躲在自己家裡,期間據說她也出過門,沿著資水河邊的小路到精神病醫院看了看館長,館長已經不認識她,隻顧又哭又笑的忙於自己的表演。白力已經遠離這座她毫不留戀的城市,有人說她是在一個停電的傍晚乘火車離去的,她身邊還牽著那個常在河邊吹笛子的盲童。因此高平的日子異常的清靜,而這樣的日子極易培養一種具有閒愁意味的情緒,這樣的情緒恰恰適合高平的創作。有時高平會背著畫板走出文化館來到河邊,在城洞口佇立片刻,之後撅著屁股登上城牆。那條資水河從水上樂園左邊的上遊緩緩流下來,每一朵蕩漾的水花都盛著一幅俏麗的景色。水邊一條水路曲裡拐彎往上延伸,高平聽說青杏就是沿著那條小路到上遊的精神病醫院看望館長的。高平支起畫架在畫布上臨摹眼前的風光,他得摒棄一切雜念以及跟創作無關的情緒,他一門心思要做一流畫家,期望有朝一日一鳴驚人、天下皆知。

可這天他的畫沒有作成。他的畫僅僅畫到一半,畫麵上就飄進一個令人不解的疑點。那是水上樂園旁的一段水域。高平喜歡純自然的技法,他畫那段水域便把每一個小細節都畫了進去。高平驚異地發現他畫裡的水中漂著一具寡白的屍體,這可是他描摹時始料不及的。高平將他的畫麵和真實的資水河進行了一番比較,結果發現那段水域裡確有一具死屍般的東西半沉半浮著。高平無法靜下心繼續畫畫,他心上生出一樣奇特的感覺。高平放下畫筆往城牆下走去。這時已有人開始在河中打撈。等高平來到水邊,河中的東西已被人拖上岸,並且一下子就圍過來許多看熱鬨的人。高平擠進去,地上果然擺著一具寡白的裸屍,這不是彆人,正是文化館的館長。高平的目光停在館長那因變形而顯得醜陋、陰慘的發紫的臉上,那裡大概隱藏著一些還無人知曉的秘密。假若這張醜陋發紫的臉是一張底片,那他一定要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將它衝洗出來,高平想那裡麵肯定會蘊含著豐富的內容和細節。高平輕輕歎息一聲,離開水邊回文化館報告水邊的有關情況,不能讓撈屍的人再費周折去尋死者的單位和親人。他還得去一趟人民醫院,據說何古的命大,脖子上挨了兩匕首仍然活過來了。

那個晚上,城西派出所所長確實摸黑進了審訊室,這與前麵提到的有關奇案的傳聞相吻合,但他卻不是進去拿什麼蠟燭之類的東西。那個時候所長的心頭比無光的夜晚還黑暗,那個時候點不點燈於他意義確實不大。

停電之前,所長去了趟火車站,他聽人說他的兒子也就是那個吹笛子的盲童,跟一個女人往火車站方向去了,所長一下班就出了派出所的門。盲童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所長那幾天心神不定,什麼事也不想做,他覺得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他再也找不到丁點寄托,他的靈魂幾乎成了斷線的野風箏。盲童離家出走時曾留下了一段話,那段話錄在那本卡在錄音機裡的磁帶裡。多年來,大約是在老婆投河自儘後所長就有了聽磁帶錄音的愛好,當然那磁帶裡不是什麼京劇或四大天王,那裡麵全是兒子的笛子錄音,而且有兩本磁帶還是老婆生前親自為兒子錄下的。可那天下午,所長下班回家撳下錄音機時,裡麵卻不是那熟悉的笛音,他聽到盲童那透人骨髓的淒厲的話音。盲童說:“爸爸,請允許我最後叫您一聲爸爸。我已經多年沒這麼叫您了,我想用這最後一聲爸爸彌補過去。我走了,我恨您又愛您,儘管我至今還弄不清楚您是否真是我的爸爸。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媽媽,也就是您的妻子是被您逼死的。我走了。”當時所長就呆住了,他在屋子中間站立了老半天。他無法駁回兒子的話也無法挽留兒子,他不得不承認兒子的話正擊中了他的痛處。十餘年了他一直在一種煎熬中挺著、扛著,兒子突然出走讓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他沒了上班辦案的心思,頭腦中一會兒是出走的盲兒,一會兒是已投河自儘的老婆。有兩年時間他天天逼自己的老婆,原因是她曾跟文化館館長有一段往來,並聲稱這個盲童根本不是他的種子。他老婆沒招架之功了,最後撇下幾歲的盲童浸入資水河底。現在盲兒又走了,所長怎麼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呢?他愧對他們娘倆兒,他越來越覺得良心上的不安。尤其是何古來報告了有關那位館長的案子後,所長心上便更加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所長來到火車站,開始他沒有發現盲童和那個女人。所長找遍了候車室和火車站每一個角落,後來他進了月台。那時,火車剛從北方開過來沒停穩,車上的人紛紛把腦袋伸到了窗外。所長突然想起那個傳說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和何古的舉報,他想當年那列裝著省美術館托運的藝術品的火車,大概也是這麼徐徐從北麵開過來的。所長很奇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與尋找盲兒毫不相關的事。他按了按太陽穴,斜靠在月台邊的柱子上。這時從火車上下來的人陸續出了站。候車室裡邊的人群潮水般澎湃而來,然後向火車湧去。所長睜開疲憊的雙眼瞟著這壯觀的場麵,他在密集的人流中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盲兒。所長看見盲兒的確是被一個女人牽著,那女人身材窈窕、氣質高貴。就在盲童和女人將要登上火車時,所長飛步跑了過去,他站在懸梯邊攔住了盲兒和女人,他說:“盲兒你彆走,爸爸來接你回去。”盲童和女人立住了,盲童那空洞的眼裡似乎泛出嘲諷的光,盲童說:“不,你一直不承認我是你的兒子,雖然我知道你心裡也許是愛我的。”所長說:“你說對了,我一直愛著你,而且愛得很深很深,我正在懺悔我的罪過,你是我真正的骨血。這幾天你不見了我好苦,快回去吧,爸爸背著你走。”盲童說:“不,你改變不了我的主意,我是不會回去的,我要跟白姨去找我的師傅,他才是我真正的爸爸。”盲童說著,牽著白力登上南去的火車。所長便木木地立在那裡成了一根石柱,直到火車開走了好久之後他才離開火車站,沒入城市的初夜的混沌也不知過了多久,所長才回到城西派出所。他沒心思回自己的家,他開了審訊室的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鬼使神差,所長仿佛看見那個手拿新疆銅箍把匕首的何古就坐在桌子外邊受審,雖然此時屋子裡和半個城市都漆黑一團,什麼也不可能看見。所長身上的神經被什麼拉扯了一下,他心頭漫過無邊無際黑如夜色的悲哀,“盲兒盲兒……”他口裡喃喃著,兩行鹹淚滾下麵頰洇往嘴角。他打開了辦公桌中間的抽屜將手伸了進去,摸出了那把在黑暗裡閃著幽光的新疆銅箍把匕首。在屋外的影子晃進審訊室虛掩的門時,所長毫不猶豫地將匕首舉到肩膀上,自言自語道:“何古,彆以為你才是英雄,我可不願甘拜你的下風。”

十五

那張關於城外風光的素描,因為館長屍體的出現高平沒法畫完,而且他也沒了將它續完的興趣,他覺得這一切更像一篇小說而不是一幅畫,而通過畫麵去表現這些的確很難。高平想起那三十二張底片的黑白膠卷,心上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希冀。高平已將青杏拍的那張照片放大,他在上麵發現了與正在傳聞的奇案有關的一個細節,說不定這時還可以入畫。高平走進暗房去找那張照片。可是他找遍了整個暗房卻沒發現那張照片,而另外三十一張仍然躺在抽屜裡。“真見鬼!”他罵一聲重新將暗房翻找了一遍,仍然沒找到那張該死的照片,連掛在牆壁上的膠卷也已無蹤無影。高平無可奈何地走出暗房,垂頭喪氣地陷進沙發裡。完了,這次參加美術大展的計劃成了泡影。他忽然想起館長下葬後一直未看到青杏,於是他去敲青杏的房門。敲了半天也沒有反應,他用手在門上輕輕推了一下,門無聲地開了,屋裡的黴味撲鼻而來。他走進屋裡看見桌上有三樣東西:一個紙箱,裡麵有證書和一本薄薄的笛譜;那張他放大了的求之不得的照片;一封信,一封青杏親筆寫給他的信。

青杏去了一趟精神病醫院。那時館長還在精神病醫院裡瘋瘋癲癲地養病。館長原是一個殺了兩個人的犯人,他隻有瘋癲著才會被認為是精神病病人。青杏手上拿著一個小紙箱和一張照片。青杏想她與畫家的孽緣已經了結,餘下來的光陰都是她和館長的了。這麼想著,青杏心頭就燦爛起來,宛若剛從雲隙裡探出的斜陽。青杏來到精神病醫院,在一棵蔥鬱的玉蘭樹下見到了館長。館長正搖頭晃腦,緩緩繞著玉蘭樹轉圈,嘴裡還哼著沒有節奏的曲調。青杏在一旁站了許久沒去驚擾館長,鼓著雙眼想發現館長的破綻。有一瞬間,館長停下腳步茫然地瞥了青杏一眼,而後他又低了頭繼續繞著玉蘭樹兜圈。青杏朝館長走過去。她首先拿著那張放大的相片追著館長說:“這張照片裡有一扇窗戶。那窗戶裡麵有一個人——一個男人,他手上拿著一把閃亮的匕首,他把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然後深深地割進去。”館長沒理會青杏繼續繞他的圈。青杏很氣憤著指著照片吼道,“這人不是彆人,這人是被你殺死的何古。”青杏繼續吼道,“這說明一個問題,何古那是自殺行為。自殺你懂嗎?你是無罪的!”說完青杏便離開了。她把相片和小紙箱都留在了那棵玉蘭樹下。

青杏在留給高平的信上說:“想不到館長那天晚上就翻牆跳了河,這個小紙箱和相片作為遺物是我從精神病醫院裡領回來的。我在相片上發現了館長摸過的手指印,但那個小紙箱裡的東西幾乎沒動,隻有原來壓在箱底的那本薄薄的笛譜被他翻了上來。”

十六

高平那幅名為《世紀末》的繪畫作品在美術大展中榮獲頭獎。這幅畫是根據青杏留下來的那張照片創作出來的,高平幾乎沒有新的再創造,整個畫麵就是那扇窗戶和嵌在窗戶裡握著匕首割自己脖子的悲劇英雄。評委們說這是一種天才的創造,整個畫麵體現了世紀末蒼涼、悲壯的情緒,這樣的畫的確少見,不可多得,具有畫藝的最高表現力。高平對評委的高見不置可否,領了獎就往回趕。進入城市時天已黃昏,而又恰逢停電街上燭光搖曳。高平沿著當時何古走過的路在燭光中穿行,猛然間瞧見一道影子。那道影子那般飄忽不定、隱顯無常。再後來,高平就再也分不清誰是影子、誰是何古、誰是自己。影子、何古以及自己完全重疊一處、融為一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影子逐漸從燭影裡剝離出來隱進黑暗裡。前麵已是城西派出所的鐵門,影子翻進去直奔審訊室。審訊室的門虛掩著,影子推門而入,便見一道幽光閃過,一個黑影轟然倒下。影子走過去才看清這是所長,那把匕首還歪在他熱血噴湧的脖頸旁。然後影子將匕首塞進腰裡,背上所長往外走。影子背著所長在街上的燭影中晃悠那樣子很像兩個奇特的幽靈。很快就進了人民醫院,影子加快腳步朝急救室衝,可還在太平間的路邊時,背上的所長突然頭一歪、手一垂,身子重重地往下沉了一下,影子心涼了半截,在原地立了一陣。這時有風吹響了太平間的門,影子於是將所長背進太平間,給他找了一個位置把他放平,讓他舒服一會兒,而且找來裹屍布蓋住所長的身子,所長的身子比較短小,那塊裹布剩了一截。這時影子忽然有了一個新的念頭,影子因而興奮起來,他背著裹屍布裡的所長又走出太平間。一會兒影子就登上文化館館長那棟宿舍的樓梯。由於肩上背著一個死人,他腳下的步子便顯得很沉,這使屋裡的館長判斷出這絕不是青杏的腳步。影子背著所長撞進了館長的家門。

館長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人手上還拿著一把匕首,那便是影子。影子上前一步蹲下用匕首將裹屍布挑開一點,死屍脖子上明顯地露出一個黑洞,而且那黑洞在燭光的照耀下非常陰森、恐怖。影子舉著匕首逼上前,說:“這是你也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你若不拿出泰山金剛經,我就和所長一樣倒在這裡。”館長的目光這時從所長的脖子上移到了那張臉上,他笑著伸了脖子向影子迎過來。這可是影子始料未及的,影子慌亂中悲觀至極,他絕望地喊著“白力算我沒用”,然後用匕首割進自己的脖子裡。有滾燙的血噴湧而出淹沒了影子的感覺,影子趔趄一下向牆上倒去,同時有一隻手在一個什麼按鈕上碰了一下。

這時電燈突然亮了,影子立刻還原為高平,所有的虛無和夢幻頓時灰飛煙滅。高平睜開眼睛,往周圍瞟了幾眼,並沒有看見裹屍布和裹屍布裡的所長,也沒有館長以及何古,而且這根本不是館長的家裡,而是高平自己的屋裡。高平抬頭望望空中的電燈,點點頭,說也許是剛來的電。接著高平看見了扔在桌上的小紙箱和那張作為《世紀末》素材藍本的照片。高平記起這完全是自己離開這裡去省城領獎前的老樣子。他重新拿起擺在相片旁邊的青杏的留言信,他將眼光停留在信的末尾那幾行字上:“我準備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這是了結我跟你、我跟丈夫館長的孽緣的唯一方式,這是定數,是誰也無法勉強的。隻有一件事相求,就是請你將小紙箱裡的笛譜收藏好,等有朝一日那位吹笛子的盲童回到這個城市請轉交給他,以遂館長那個未竟的遺願。”

高平把小紙箱打開,將青杏的信以及箱子上麵的笛譜和那張特殊的相片一起疊好,然後鄭重其事地把它們藏到小紙箱的最底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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