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眼看來,隔著薄紗,頭發亂糟糟地堆在腦後,像吸飽了日光的絨線團,燦爛輝煌。
南秦的花神節遠近聞名,每逢此時,鄰近的東昭、迦蘭、西梁、北域……都會有異族人前來大都遊玩。
“你,不我你的……”
孩童嗓音,笨拙錯亂的語序,原來是個不會說南秦話的小異族。
祝珩定了定心神,三步並兩步跳下台階,躲在昏暗的陰影中。
踩到地上才發現,小異族還沒他高,瘦得皮包骨頭,祝珩估摸著他才七八歲。
小異族緊緊攥著麵紗,咿咿呀呀地叫嚷著,吐出來的話音模糊又古怪,許是見祝珩沒有反應,他又用手比劃起來。
祝珩有點想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搖搖頭:“我聽不懂。”
小異族有一雙很特殊的眼睛,眼窩深陷,睫毛很長,在燭火的映照下,那雙眼睛如星如墨,讓祝珩想起佛寺裡的狸花貓。
狸花貓很活潑,常常去山下玩,後來被山下的小孩抓住,打折了一條腿,整日懨懨的臥在佛像下,圓溜溜的眼睛不複生氣,沒多久就死了。
小異族脖子和手腕上都戴著項圈,祝珩認識,那是用在奴隸身上的。
或許再過不久,這個小異族也會像狸花貓一樣死去。
祝珩扶著欄杆,咳得撕心裂肺。
小異族瞪大了眼睛,本來臉上就沒有肉,這樣一瞪眼睛更大了,裡麵盈滿了擔憂。
除了老和尚和祝子熹,祝珩第一次在彆人眼裡看到擔憂,他忽然有些想笑,誰知嘴角還沒揚起來,就咳出了一口血。
小異族嚇呆了,貓兒眼顫了顫,祝珩微微彎下腰,抽出了小異族手裡的麵紗。
祝珩骨子裡要強,不願讓人看到狼狽的一麵,他忍著胸口炸裂的痛意,用麵紗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擠出一絲風輕雲淡的笑。
話本子中毒,他那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奴家失手,官人莫怪。”
像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不小心將手帕遺失,跟人道歉。
祝珩閉了閉眼,之後他發了一場高熱,翻來覆去燒了三天三夜,那場高熱幾乎要了他的命,醒來後他連小異族的臉都記不起來,隻那一句“奴家失手,官人莫怪”記得清楚。
直到現在他都不能完全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經曆過的事,還是他因為話本做的一場荒唐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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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宮裡住了半月,祝子熹差人送來了藥,囑咐祝珩好好養病。
祝珩歪在躺椅上,餘光瞥見楚戎搬來藥壺,支起火堆,不由得牙疼起來:“你非得在這裡熬藥嗎?”
楚戎一邊生火,頭也不抬:“二爺吩咐了,要寸步不離守著殿下。”
祝子熹行二,沒襲承老國公的爵位前,大家都稱他一聲祝二爺,現下也隻有府內親近些的人這麼稱呼了。
“給我上刑,還守著我磨刀,虧得我心大,不然藥還沒熬好,我先嚇暈了。”
楚戎木著臉蹲在火堆旁,他已經習慣了這位殿下時不時的口無遮攔:“依照殿下的吩咐,向送信的人打探過了,北域大軍已連破五城,聖上有意讓二爺領兵。”
“什麼?”祝珩坐直身子,“北域王廷勢力紛雜,雖兵力強盛,但難以找出統領大軍之人,如何能在半月內連破五城?”
南秦的存亡輪不到他操心,但事關祝子熹,他不得不上心。
“領兵之人名為燕暮寒,攻破睢陽城之日,燕暮寒將副將全部絞殺,屍體現在還掛在睢陽城的城牆上,北域大軍以他為首,莫敢不從。”
北域出兵,每一個副將背後都有一股勢力,是平衡也是掣肘。
殺死所有的副將,意味著與大半個王廷為敵,代價太大了。
玉冠扣得太鬆,掉到了軟榻上,祝珩微眯著眼睛,半張臉隱匿在雪發後:“這個燕暮寒,不簡單。”
此等心性魄力,統領虎狼之師,祝子熹對上他恐怕凶多吉少。
祝珩接過熬好的藥,用勺子攪了攪:“楚戎,你回一趟大都,查一下燕暮寒。”
“可二爺說……”
勺子“當啷”一下掉進碗裡,濺起些許滾燙的藥汁,祝珩毫無所覺一般,語氣淡淡的:“你現在跟著我,眼裡有我一個殿下還不夠嗎?”
“奴不敢。”楚戎跪在地上,叩頭,“請殿下恕罪。”
祝珩看了看天色:“現在啟程,日落前回來。”
加上睢陽城,北域大軍已經連破六城,大都裡人心惶惶,關於燕暮寒的各種消息早就傳開了。
日落之前,楚戎回到行宮,將打探到的消息一條一條地轉述給祝珩聽。
楚戎:“燕暮寒原名燕木罕,出生時被遺棄,由延塔雪山上的狼群養大。”
祝珩挑了挑眉,啜了口茶。
楚戎:“燕暮寒今年十八歲,此次南征本來定了其他人領兵,北域長公主舉薦了他,他親手殺了那人,奪下了將軍之位。”
祝珩手一抖,茶杯沒拿穩,摔了。
楚戎搓了搓耳朵,眼觀鼻鼻觀心:“有傳聞稱,燕暮寒是長公主的帳中人。”
祝珩被嗆到,噴了他一臉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