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停止行進。
燕暮寒踏過曠野黃沙,裹著一身蕭肅的風上了馬車:“怎麼回事?”
銀甲寒涼,他反手掩上車門,將風和大軍議論的聲音都關在門外,隻留下車廂裡的一片安寧天地。
裴聆蹲在祝珩身旁,正抖著手給他擦衣服上的血,聞言嘴一癟:“殿下他吐血了。”
“行了。”祝珩接過手帕,“我自己擦就好,你先下車,我有事要和燕將軍單獨說。”
馬車裡隻剩下祝珩和燕暮寒,兩人相對而坐,燕暮寒抬手摘了鬼麵具,一身冷煞之氣被中和了幾分:“你,吐血,為什麼?”
“老毛病,不打緊,勞將軍惦念了。”嘴裡都是血腥氣,祝珩不適地皺了皺眉頭,“將軍,為何突然離開睢陽城?”
祝珩想將此作為切入點,待燕暮寒提起討要他屍骨的事,就順勢問一問大都的情況。
燕暮寒靜靜地看著他:“家,想回家了。”
想家了……
南征大軍在暑熱時而來,離開時趕上了南秦的薄雪,期間已隔了小半年,離鄉千裡,思鄉情切。
祝珩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他以為燕暮寒會如實相告,或許是近日來燕暮寒的行為給他造成了錯覺,讓他慢慢大了膽子,忘記自己是個“戰俘”。
還是被母國拋棄的戰俘。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燕暮寒沒有撒謊,那就是裴聆說的都不對,他還沒重要到能左右燕暮寒行軍計劃的程度。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給祝珩敲了一個警鐘,讓他謹記自己的身份。
“帶你。”
想帶你回家了。
燕暮寒默默在心裡補充道。
祝珩沒聽明白:“帶我做什麼?”
馬車門被敲響,塔木喊道:“將軍,醫師來了。”
“沒什麼。”燕暮寒從懷裡拿出之前那塊薄紗,擦掉祝珩嘴邊殘留的血跡,然後拉開車門,對醫師道,“他吐血,線,診脈。”
醫師是南秦人,特地為祝珩準備的,一個須發花白的老頭,被燕暮寒嚇得腿軟,哆哆嗦嗦地問:“什,什麼?”
他實在聽不懂這尊煞神說了什麼。
燕暮寒麵沉如水,他一冷下眉眼,氣勢便更駭人,老醫師扶不住馬車,一個勁兒地往地上出溜,被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地架著。
祝珩歎了口氣:“我方才吐血了,他想讓你為我診脈。”
至於線,祝珩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他看向燕暮寒,問道:“線是什麼意思?”
“就是線,線。”燕暮寒乾巴巴地重複著,指指手腕,“線,不碰你。”
祝珩福至心靈:“懸絲診脈?”
老醫師被扶上了馬車,從藥箱裡翻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三根紅線,他給很多達官顯貴看過病,男女授受不親,女眷才會懸線,從沒見過哪個男人要懸絲診脈。
雖然這個男人相貌不俗,不輸給他見過的女子。
老醫師將紅線纏在祝珩右手腕上,紅線壓在寸關尺三個部位上,襯得祝珩的手腕越發伶仃,他的皮膚很薄,淡青色的血管隱隱可見。
這雙手無論拿點什麼,都會給人一種價值千金的感覺。
祝珩憂心祝子熹的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燕暮寒,思索著如何才能讓燕暮寒同意他給祝子熹寄一封信。
“脈沉而無力,病位在左,先天不足……”老醫師眉心緊蹙,“幼時可曾中過毒?”
祝珩猛地抬起頭:“我有中毒的跡象?”
老醫師收起手,視線落在他的頭發上:“毒素沉積在體內,曠日久遠,你的發色便是這個原因導致的。”
祝珩心神恍惚:“可我自出生時便是如此。”
老醫師沉吟片刻,問道:“那便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不知令堂如今康健與否?”
祝珩渾身一震,搖搖頭,聲音澀得厲害:“她生下我後就去了。”
達官顯貴的家裡關係亂,去母留子、爭寵上位等事情常常發生,老醫師見得多了,以為祝苑也是這種情況。
他歎了口氣:“你拖得太久了,殘留的毒素雖然不致死,但這麼多年下來,多少影響了五臟六腑。先幾服藥,養好身體,然後再施針,看看能不能將毒素排淨。”
祝珩靠著馬車,心中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生下來就是這幅樣子,病骨難醫,還以為是天生體弱,沒成想竟是中了毒,更沒想到祝苑的死是因為毒。
燕暮寒拿起麵具戴上,跟著老醫師跳下車,開門見山地問道:“吐血,怎麼回事?”
老醫師本來就怵他,一對上那青麵獠牙的鬼臉,被嚇掉了半條命:“急火攻心,吃點藥就好了,沒有大礙。”
“那毒……算了,去煎藥吧。”燕暮寒擺擺手讓他離開,老醫師剛走沒兩步,他又追上去,“線,給我。”
老醫師兩股戰戰:“什麼?”
除了麵對祝珩,燕暮寒對誰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紅線,給我。”
紅線纏在祝珩的手腕上極好看,像是煙火落在山巔的積雪上,讓人想加深這抹痕跡,最好是時時繞在腕間,執手便可瞧見。
燕暮寒將紅線在自己的手腕上比了比,也很相宜。
延塔雪山流傳著古老的歌謠,兩人綁了紅繩,便可以做生生世世的戀人。
他和祝珩一定很般配。
上馬車之前,燕暮寒將塔木和裴聆叫了過來:“你們都和他說了什麼?”
急火攻心定然受了刺激,能和祝珩接觸到的隻有塔木和裴聆。
“難道是……”裴聆滿臉驚慌,“我跟殿下說了,大都派人來討他的屍骨。”
銀亮的刀鋒逼至裴聆頸邊,燕暮寒眼神陰鶩,直到刀刃破開一條血線才停手:“舌頭不想要了,本將軍現在就可以割掉。”
裴聆一來就被安排在祝珩身邊,麵對祝珩時的燕暮寒收斂了大半,堪稱溫柔,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正常狀態下的燕暮寒。
燕暮寒能給他一切,也能要了他的命。
“將軍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燕暮寒眉眼深戾:“再有下次,我會砍下你的頭。”
裴聆冷汗淋漓,燕暮寒一走,他便癱軟在地。
塔木將他拉起來:“你命還挺大的,我第一次見將軍出刀見血,卻不要人命。將軍不喜歡彆人動他的東西,便是說話解悶,也得注意分寸。”
裴聆是個榆木腦袋,但這次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塔木是在告訴他,祝珩是燕暮寒的人,彆人不能碰分毫,也不能靠的太近。
老醫師很快送來了藥,燕暮寒親自端上馬車,祝珩正在出神,完全沒有注意到馬車上多了個人。
坐著不方便,燕暮寒半跪在祝珩麵前,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