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還在昏睡,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
何田趁著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風雪也沒變大,趕快提上水桶又去河邊取水。
她再次把木棍投進冰洞裡用力攪動,砸碎裡麵重新生出的冰,再把水桶投進冰洞,拉著栓在桶提手上的繩子,把水桶提出來。
提出的水直冒白氣。
家裡多了一個人,肯定要比平時用更多的水。奶奶還在的時候,每年冬天,她們都會在屋子裡放六個水缸。
何田往返了兩次,打了四桶水,又搬了兩個陶缸放進屋裡,擦洗乾淨,用木頭塊墊起缸底,整整齊齊挨著爐台擱了一溜。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門外寒風呼嘯。
何田給大米的窩棚裡多放了些乾草。馴鹿是不怕冷的,它們也不需要太多水。
大米今天立了大功,何田在它的食槽裡多加了一把豆麵。
從大米窩棚走回屋子這段短短的路,卷著雪花的風吹得何田幾乎睜不開眼睛。
她在廊簷下抖掉頭上身上的雪花,把窗下放的木柵欄裝在裝在窗子上,用木栓鎖緊。
回到屋子裡,她坐在爐子前,往爐膛裡投進兩塊木柴。
女孩還沒醒來。
何田想了想,從陶罐裡取了一把紅豆放在小鐵鍋裡,水加到剛剛能沒住紅豆,煮上。
水煮開後,她把鐵鍋放在門外,過了大約十分鐘再取回來,鍋裡已經變成了一塊冰坨。
把鐵鍋再放在火上煮開,紅豆就一顆顆破裂了,很快就煮得爛爛軟軟的。
這時再往鍋裡放進淘好的小米,和幾粒去了核的紅棗。
紅棗樹是當年奶奶像何田這麼大的時候種下的,現在每年夏秋時能收差不多一簍棗子。
剛打下來的棗子是青綠色,上麵點綴幾塊紅色的斑點,飽滿光滑,表皮有一層蠟質的光澤,每一粒都有鬆雞的蛋那麼大。生棗洗淨晾乾,放在竹匾裡在太陽下暴曬,就會變成通體紅色、皺巴巴的乾棗了,不管是和小米一起煮粥還是泡水喝,或者就當零嘴吃,都十分香甜。
乾棗儲存在放了炭塊的陶罐裡,擱在陰涼的地方,能保存一年以上。
又煮了半個小時,鍋裡的小米粥在何田不斷攪拌下由金色漸漸變成棕紅色,破裂的紅豆和小米紅棗攪合在一起,滿屋飄香。
她把鐵鍋從火上移開,重新把煨鴨湯的陶鍋放上。
何田先給自己盛了一小碗粥,捧在手裡,用勺子慢慢攪動,沿著碗邊一口一口喝。
那位病人再次醒來,是被屋子裡混雜在一起的食物香味叫醒的。
極寒使身體極度疲憊,也使記憶淩亂模糊,隱約間,似乎是有一位背後帶著光圈,坐著白鹿而來的天使出現。
可此時睜開眼睛,沒有白鹿,更沒有天使。
所在之處是一個木屋,屋頂和四壁的木板經過時間洗禮變成棕褐色,不遠處是一張桌子,桌上鋪著用棉線鉤織的桌布,上麵放著一個樣子有點奇怪的土陶花瓶,像是泥胚靠近瓶口的地方有些歪了,燒製它的人將錯就錯就這麼把它燒好了,瓶裡插著幾枝枯枝,枝上結著珊瑚珠似的紅色小果子。
花瓶一旁是一盞油燈,跳動著溫暖的光。它放在一個用金屬做的燈架上,燈背後是一麵磨得十分光滑的金屬圓盤,把油燈的光反射出去。
屋子裡倒是非常暖和,火爐嗶嗶剝剝作響,爐子上方的屋頂懸下來一個四方木架,上麵釘著鉤子,掛著各種大小式樣的鍋子,全都擦得亮晶晶的。煙囪一側的牆上釘了個兩扇門的木櫃,櫃子下麵是兩層木架,放滿瓶瓶罐罐。
那位出現在模糊記憶裡的“天使”此刻就坐在爐子前,端著一碗粥一口一口喝著。
從她的裝束看就知道,她當然不是天使,而是一個山民少女。
她穿著深紫紅色的粗布棉袍,袍子的扣子是用同色的布做的盤扣,領口綴著一層灰黑色的絨毛邊,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皮毛,有點像貂皮。
她手臂上還戴了兩個奇怪的飾物,那是兩隻和棉袍同色的布套,從袖口延伸到臂彎,上麵用白棉線簡單地繡了三排小x和紅色的小圓點作為裝飾。
這棉袍顯然是在室內穿的,做的很貼身,她腰上紮了一條四指寬的棕色皮腰帶,更顯得腰肢纖細,棉袍在腰以下散開,延伸到大腿,像小裙子,裙邊上也沿了皮毛邊。她在腰上也係了一條小裙子,和袖子上的飾物一樣,邊上繡著白色小十字,這小裙子打了許多褶,比樸素的棉袍裝飾性強,但隻有半幅,垂在身前,後背那是沒有的,隻在背後係了個蝴蝶結。
等等,這小裙子……好像是“圍裙”?
那麼,袖子上顯然和它是一套的東西其實並不是飾物了?
這時,病人的肚子發出一陣咕嚕聲,穿著奇怪飾物的小天使驚喜地抬起頭,“你醒了?太好了!你餓了嗎?”
她這麼問的時候把碗放在爐台上,走過來,在病人身前蹲下。
她的臉蛋被爐火的光映得紅撲撲的,烏黑的眉毛細而彎,眉梢毛茸茸的,顯然從未修剪過,她的眸子又黑又亮,杏核狀的眼睛周圍長了一圈非常翹又非常濃密的睫毛,生機勃勃地炸開,眼尾那裡有幾根特彆的長。
她的嘴,很小,但是肉嘟嘟的。嘴唇紅紅,牙齒雪白。
難怪會在意識不清醒的時候把這山民少女當做天使,她長得就和那種俄羅斯套娃幾乎一模一樣。那種娃娃用木頭做成,上麵用漆繪上娃娃的臉和身子,打開一層,還有一層,每層套娃的臉都一樣,大小不同,服飾有細微不同。
何田沒意識到這位病人在想象她戴上頭巾,把頭發梳成兩個辮子會不會更像俄羅斯套娃,隻知道這漂亮女孩眼神懵懵的,盯著她呆呆地看。
她猜想這女孩可能還沒完全清醒。
她拿了一杯水給她喝,“你還有哪裡不舒服麼?”
那女孩坐起來,接了水杯,看了看,問,“這是什麼花?”
何田告訴她,“是野菊花。喝吧。”
她這才捧起杯子,把水咕咚咕咚喝了。
女孩喝完水,和何田對視片刻,笑了,“謝謝你,救了我。”
她的聲音並沒因為得到菊花茶的滋潤而變得嬌嫩一點,還是沙啞低沉的。
何田愣了一下,問,“你本來是要去什麼地方?”
女孩沒回答,臉上的笑意變得有點苦澀,轉瞬又帶著一絲嘲意。
何田又說,“又下雪了。這次的雪可能會連著下幾天,不管你想去哪兒,暫時都去不了。”
女孩怔怔說,“我是騎著馬來的。下雪了,馬蹄陷在雪裡,又來了狼群……”她停頓了好一會兒,看著何田,“我想,我可能得暫時借住在這裡了,你能收留我嗎?”
何田點點頭表示同意,“大雪封山了,想要下山,要麼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要麼,等到河麵凍上,沿著河麵走。”她又不自覺地看了看女孩的手,“你可以和我住在這兒,但是,我們得一起工作,才能度過冬天。”
女孩立刻說,“好!我會幫你乾活的。”
何田也立刻追問,“那麼,你會劈柴,打漁,補漁網麼?”
女孩搖搖頭,“都不會。我從前住在城市。可是,我願意學。”
“好吧,那我就收留你。”何田點點頭,朝她伸出手,“我叫何田。何在的何,田地的田。”
女孩也伸出手,主動握住何田的手,用力握了握,“我……易弦。容易的易,琴弦的弦。”
兩人握了握手,易弦像是要再說點什麼,不料,她肚子發出一陣巨響。
她有點尷尬地低頭看了自己肚子一眼,和何田一起笑了。
何田給她盛了一碗紅豆小米粥,“你上次吃東西是多久之前?”
易弦搖搖頭,反問何田,“現在幾點了?”
何田從懷中取出表,看一眼,“晚上八點十四分。”
“那就差不多是三十二個小時之前。”
何田吃了一驚。這就是說,在被凍僵之前,她已經餓了將近一天。在這樣的天氣裡,彆說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就連一個壯漢,一整天不吃東西,也會因為無法繼續維持體溫而被凍死。
“那你先彆吃油膩的東西了。其實我還做了鴨架湯,本來是想今晚吃的……”
何田盛粥的時候,易弦從被子裡鑽出來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利索地把被子疊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方塊,鹿毛褥子也折好了,然後把草墊子的一半卷起來,合蓋在被褥上。就連何田給她暖腳暖身的兩隻水瓶也給擱到了爐台上。
她站在爐台前,看看掛在牆壁上的調料架裡的瓶瓶罐罐,抬頭向棚板看了一眼,趕快又把臉扭到一邊,然後,她盯著掛在門邊的□□看了一會兒。
何田背易弦進屋子的時候就知道她挺高的,兩條小腿一直拖在地上。何田已經算是高個了,但沒想到,這個秀氣的女孩站直了竟然比自己高了半頭。
當易弦走到她麵前時,何田忽然不自覺地挺直了背,像是在和某種無形的威壓感抗爭。
她拉開屋子裡僅有的兩張木椅中的一張,招呼易弦,“請坐。”
易弦並沒坐下,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何田,“我……還沒洗手呢。”
何田趕快說,“先彆洗手。我給你洗過手了,還塗了藥膏。你等到明天早上再洗,這之前彆碰水,不然凍瘡生出來,又疼又癢。”
易弦趕緊坐下,向何田道了聲謝,就吃起粥。
粥放在褐紅色的陶碗裡,在燈下冒著白色熱氣和煮爛的紅棗紅豆的香氣。
何田坐在易弦對麵,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喝粥。她用餐的姿態是很優雅的,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完了一碗熬得稠稠的粥。
她吃完了,有點羞澀地看了看何田。
何田立刻明白過來,“還有呢。”
何田把鍋裡剩下的粥都倒進碗裡,心中有點遺憾。她本來還想著,明天早上用剩下的紅豆小米粥做個煎糕當早餐呢。
加了紅豆的小米粥冷卻後更容易凝固,擱了一夜之後就徹底變得硬實。到了早上,在鍋上扣上一個盤子,鍋子翻個個兒,鍋裡的粥就會整個兒掉進盤子裡,豆泥沉在鍋底,最頂層是半透明的小米漿,裡麵夾著紅棗,全都凝成一個又像蛋糕又像巨大的果凍似的圓形。直接用勺子挖著吃也行,更可以切成小塊做煎糕。
在煎鍋裡放上一大塊鵝油,先煎豆泥那麵,再煎小米那麵,煎上幾分鐘就可以吃了。煎糕外麵焦脆,內心軟甜。
何田吞吞口水,把空空的鍋放進水池裡,灑上一層草木灰。
易弦一邊吃粥,一邊又問何田為什麼要這麼洗碗,還有,這些水缸都是乾什麼用的,洗碗池的汙水又要怎麼處理。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要儘快適應這裡的生活。
吃完飯,何田教易弦怎麼給爐膛裡添柴火。
這漂亮女孩真的是對林中的生活一無所知。
何田問她,“那你從前住的地方冬天怎麼取暖?”
易弦想了想,“也是燒煤炭和木柴啊。道理我是懂的,我隻是沒親手做過。”
還好,把燒開的水從水壺裡倒進水瓶裡這事她做得又快又好。
何田又坐在油燈前補了會兒漁網。現在,她有夥伴了,趕快在河上再打兩個冰洞,就可以下網撈魚了。
她隱隱有種感覺,易弦的個子不是白長的,她們需要的食物可能遠比她原先預計的要多。
易弦也想幫忙,何田就給她了一團漁網線,讓她邊看邊學,先試著做一個網兜。
過了一會兒,易弦露出忸怩的神色,“我……內急。”
“哦哦哦,忘了告訴你這個了。”何田把易弦領到棚板下麵的角落,那裡離火爐最遠,是屋子裡最冷的地方,放著一個用細樺木條和紫灰色的野草編的一個兩折的遮屏,和牆壁形成一個小隔間。
打開遮屏,後麵是一個木箱,掀開木箱蓋,裡麵有一個陶罐,木箱蓋上嵌著一個圓形的木頭圈,放在陶罐上剛剛好。這,就是馬桶了。
何田沒想到,從醒來後就一直適應得很好的易弦在上廁所時受到了不小的衝擊。
她猶疑了好一會兒,像是有點怕何田不高興似的,跟她商量,“我能到外麵去嗎?”
“不行!”何田斬釘截鐵否決,“太冷了,又很黑。何況現在還有暴風雪。”
窗外,風聲依舊在呼嘯,像是群狼在遠方嚎叫,又像夜梟的聲音。
易弦讓步,把她的披風取來搭在遮屏外麵。
何田覺得這樣做根本多此一舉,可是也不出言阻攔。她補好了漁網,開始洗漱。
她給易弦找了一根乾掉的柳枝,教她蘸上自製的牙粉刷牙。
“明天我給你做個牙刷。”她向易弦展示自己的牙刷,“野豬毛刷頭,用麻線纏在小木頭上。用了一段時間可以摘下來刷頭,換個新的。這是我奶奶發明的。”
洗漱完畢,易弦想要重新打開草墊就睡在地上,何田阻止她,“不能在地上睡。我是背不動你才臨時在這鋪了個床。你得和我一起睡在棚板上。”
易弦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她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搖頭,“不。不行。”
何田再次意外。
易弦從前的生活環境跟自己很不相同,這點她是早有心理準備的,甚至,當易弦表現得很樂於學習時,她有一點點類似慶幸和感激的情緒——這種漂亮得像住在象牙塔裡的公主一樣的女孩子一醒來就願意主動學怎麼織漁網、燒柴火,你還想怎樣啊?
何田愣了愣,想到剛才易弦上廁所也是這麼扭扭捏捏的,又理解了。易弦並不是嫌棄這裡臟亂粗陋,而是,很注重私人空間和隱私的。
何田耐心解釋,“剛才你睡在地上不覺得冷,是因為火爐一直在不停地燒著柴,我們睡著了,沒人再添柴,爐火雖然不會熄滅,但是火不旺呀,會越來越冷的。熱空氣聚在棚板上麵,一麵牆貼著煙囪,就很暖和。明天早上,說不定窗子邊的牆上還會有霜花呢,有時候,窗子上的木板都會凍上,拿不下來。”
“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不習慣,也會害怕……”她說著笑了,“可我不是壞人呀。”
易弦還在猶豫,“可是,你是女孩子……”
何田對她微笑,“可你也是女孩子呀!”
易弦這一刻的神色很古怪,她嘴角向下耷拉著,快速上下打量了何田幾眼。
何田忽覺易弦目光如電,令她有些害怕,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這時,易弦笑了。
她不再扭捏,彎腰把草墊被褥卷成一卷抱起來,“怎麼上去呀?”
棚板之上的空間從側麵看是個三角形,最高的地方也不過一米,隻能跪在地板上前行,何田跪著還能伸直頭,易弦就會時不時碰到腦袋。
棚板上鋪了一層厚木板,上麵又放了一層用細草編成的敦實草墊,足有兩三厘米厚。挨著房簷的那排最狹小空間做成了儲物木格,裡麵放著被褥、衣服,何田床頭的那個木格裡放著幾本書,一個手搖手電筒,一隻陶杯。棚頂的房梁和四角掛著草編的球形小花籃,裡麵裝著不知名的乾花,散發淡淡香味。
何田教易弦把裝了熱水的水瓶放在腳底和懷中,裹緊被子。
吹滅油燈之後,兩人在黑暗中默契地沉默了一會兒,易弦先開口了。
“你怎麼一句也不問我,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在這種天氣跑到森林裡?”
“嗯……因為這麼問沒意義吧。反正你也不打算再回去了,是吧?”
從見到躺在雪地裡的女孩那一刻,何田就沒想過她是出來遊玩迷了路。
沒人會在這個季節來山裡遊玩。這裡遠離溫帶,連綿的山脈從遠處看有一道雪線,雪線以上的地方積雪終年不化。山下作為集市的地方和最近的城邦也有兩天一夜的馬程,或者乘四天三夜的船。四季之中,隻有春夏季才會有為了收取皮貨的商人趕著馬車過來,在山下停留幾周。
長久之後,易弦輕輕地“嗯”了一聲,不過,她隨即又說,“我也不知道。”
又隔了一會兒,何田問,“那……你從前住的地方,是種稻米還是種麥子?”
易弦輕輕笑了一聲,“都種吧?”她想了想,“可能稻米更多?城外有很多稻田,夏天農民會放鴨子進去,讓鴨子吃田裡的害蟲,秋天,他們會把田裡的水放走,水流乾了就可以收稻子了。麥子……我好像也見過。”
停了一會兒,她問何田,“你為什麼問這個?”
何田說,“我們這裡種不了稻子或者麥子。米和麵都是買的。從三四年前,米和麥子越來越貴,今年都快買不起了,我隻買了十斤米,十斤麵粉,平時都舍不得吃。商人說,這是因為南邊種稻子的城和種麥子的城打了起來,死了不少人,燒了很多莊稼。”
易弦不說話了。
在何田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才聽到她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