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他們出門了。
何田和易弦劃上獨木舟, 裝貂皮的樟木箱子穩穩地放在小船中間, 船尾放著行李和路上吃的食物、水壺, 用力扳槳, 小船飛快順流而下。
這時已經是五月初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氣溫大約有十六七度。早上六點左右,天就亮了。地上、樹上、房子上的雪都化了, 可有的時候,在山中還會飄一陣雪, 石頭坳裡和極為背陰的地方還有些積雪。
何田他們出發時, 太陽還沒升起來, 河麵上也挺冷的,他們順著河流行進了一小時左右, 太陽漸漸升起, 又劃了一小時,就得脫下皮毛馬甲了, 到了快十點鐘, 連薄棉衣的扣子也要解開才不會覺得太熱。
河流的流速也並非一直湍急,途中, 遇到流速緩慢平穩的河段,何田就會把小舟停下來,或者靠在河中央的小洲邊上休息一下, 再或者, 乾脆收了槳, 隨波逐流。遇到水禽時,何田還會打上一兩隻,當做儲備糧,遇到鳥窩時也會順手拿走兩個蛋放在竹籃裡。
快到十一點時,河麵陡然變得極為寬闊,有五路河水彙集在這裡,有兩股河水較為渾濁,和其他河水一起融入之後,河麵變成黃白相間的花紋,緩緩融合,蔚為奇觀。
河岸邊的景色也逐漸變換,從何田家出發時,兩岸的水草綠樹看起來是春季的樣子,這不到三個小時的行程,兩岸已經是初夏的模樣了。
不僅水草枝葉更加繁茂,岸上叢林裡,許多樹上開著花,粉紅粉白,鵝黃橙紅,競相鬥豔,草地上野花無數,引來許多蜜蜂蝴蝶,隱約地還能看見,有些樹冠上花已落了,枝頭掛著綠色彈珠般的小果實。
河麵上早就不止他們一條小船了,有些獵人互相認識,彼此在船上打著招呼,詢問對方今年收獲如何,或是想要換什麼東西,還有些乾脆就把船劃到一起,在河麵上進行交易了。
察普一家也劃著船來了。
他們的船也是條獨木舟,不過比何田的長很多,看上去最多能坐上六七個人,察普老爹坐在船頭,兩個兒子坐在後麵,三人一起扳槳,很快從後麵追上了何田他們。
讓何田納悶的是,那兩兄弟的態度再次轉變了。
兩條船相會時,察普老爹還挺客氣地跟何田說了幾句話,當察普家的船超過何田的船,這兩兄弟看何田的眼光又變得和去年在集市上一樣了。
油膩膩的猥瑣。
他們還回頭衝著易弦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察普家的船超過了何田他們之後,像是要趕在他們前麵到達集市似的,劃得更快了點。
何田回頭看看易弦,隻見這美人麵如寒霜,眼角下垂的小狗眼半眯著,細看還有點嚇人。
她暗暗擔心,安慰說,“沒事。我們晚點到也沒關係,收貂皮的商人準備的錢多著呢。”
河上的船和人越來越多,水流越來越平穩。
到了一處岔道,所有的船彎進了一條隻有五六米寬的小河道,遠遠望去,大約有四五十條船。集市,就設在河灣岸邊的一塊平地上。
岔道另一端,河水再度彙集,河麵廣闊,靠近岸邊的地方架起了臨時碼頭,停靠著幾艘商船,這裡的水流平穩,水卻很深。
運貨來的商船每艘都有二三十米長,兩三層樓高,何田他們劃來的小船與之相比,就像一群圍在幾隻獨角仙旁邊的小螞蟻。
每艘商船周圍都停著五六艘帶著蓬的小船,它們像拱衛在獨角仙身旁的蚱蜢,短小些的約有十一二米長,大些的有十四五米長。
和那些看起來如龐然大物的大商船一樣,這些船都裝了柴油馬達。它們時不時在河麵上發出嗡嗡聲,快速地從一條商船跑到另一條商船,或是傳遞信息,或是運送重要的貨物,或是巡視。
易弦看著這些“蚱蜢”上坐著的身穿統一服飾、拿著統一武器的護衛,默默把頸上圍著的布巾拉起來,在腦後打了個結,再用何田給他做的浣熊皮帽子扇了扇風,去去頭上的熱汗,重新戴好。
再看河灣岸上,紮著一座一座四方形的紅色大帳篷下,整齊地圍成一個四方形,中間的空地上人來人往,看起來頗為熱鬨,估計,各色貨物也已經運上了岸。
何田正覺得今年的集市和往年頗為不同,他們的船已經靠近岸邊,這時,他們看到岸上有個商隊派出的人專門迎接他們。
說是“迎接”,其實是指揮。
那人是個中年男人,臉皮黑黃,肚子鼓得像個即將臨盆的孕婦。他手裡拿著一支筆和一個硬木板夾,夾子上夾了一疊紙,用鼻孔看人,粗聲粗氣對著撐船的人叫道,“你——先停著彆動,登記了再上岸!來了幾個人?男女各幾人?帶了什麼貨物?有貂皮麼?”一邊問一邊一一記在紙上。
要是帶了貂皮來,那人的態度能稍微好一點點,“去,把船往那兒再劃一點,上岸之後有人領著你去換貂皮。”
要是來的人沒帶貂皮,那人就會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去去去,到那邊兒去,彆擠在這兒。”
何田有點懵,她問排在他們前麵的一個老獵人,“婆婆,這是怎麼了?那人是誰?憑什麼大家都得聽他的。”
那婆婆搖搖頭,歎道,“今年的貂皮恐怕賣不上價錢了。”
“為什麼?”何田不明白。
老獵人卻不再說話了。
易弦小聲跟何田說,“看這樣子,今年的商隊要搞壟斷了。”
易弦說的沒錯。
很快何田從彆的獵人那兒打聽到了消息,去年,南方的兩座大城城主相繼死掉,兩座城合並了。這兩座城在通往北方的必經水道上,本來各據一端,合並之後,今年春天,新城主在兩條河道最接近的地方建立了關卡,統一收稅,所有商人經過時需要登記,那個負責指揮人上岸的,就是城主派來的官兒。
不僅如此,城主還給商人們製定了章程,貂皮的價格,當然也隻能按城主說的算。
何田聽了大怒,“這不公平!”
“什麼是公平?”告訴何田這消息的老獵人笑著往煙鬥裡填了點煙葉,“熊可以獵食森林裡所有動物,兔子獐子卻隻能擔驚受怕地吃草。能合並兩座城的城主,難道不比一千頭熊更厲害嗎?人家理所當然該吃更多的東西、享受更多生靈的供奉呀!”
何田沉默一會兒,垂頭喪氣,“好像也對。”
易弦一直保持著沉默,顯得對這事漠不關心,不過,他把薄麻布又拉高了點,帽子往下壓一壓。
何田做的浣熊皮帽子很是逗趣,是用一整張浣熊皮做的,戴上就如同一隻浣熊爬在了頭上,浣熊耳朵豎在頭頂,尾巴垂在脖子後麵,尖嘴耷拉在腦門上。她沒有玻璃珠,覺著空眼洞不漂亮,就把浣熊皮兩隻前爪縫在眼睛上,倒像是這隻浣熊在頑皮地捂著眼睛。
易弦把浣熊的尖嘴壓到額心,這張臉就遮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一雙眼睛。
何田也不覺得奇怪。
彆人對易弦透出好奇的目光時,她就解釋,“我姐姐出了花疙瘩。”
花疙瘩,是春季森林裡的常見病,其實就是花粉過敏,病人的皮膚出現一層紅色的腫包,抓撓之後皮膚就會潰爛,流出黃水,但治愈也簡單,隻要塗上藥膏,遮住皮膚不見風,一兩周之後就好了。
其實即使不遮住,一兩周也會好,就是看起來挺醜。
對於一位年輕姑娘來說,當然是要遮住的。
這種浣熊皮帽子,在山裡,隻有小孩子和年輕活潑的小姑娘喜歡戴。
所以輪到何田易弦登記上岸時,那個小官兒沒有起疑,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還一手遮住鼻子,似乎怕被傳染了,連連揮著手裡的紙筆,“快走!快走!”
易弦這時深深慶幸,他一直沒向何田說明。這樣,即使後來有人追問,連何田自己都深信自己救助的是一個女孩,更不容易受到牽連。
來集市的路上,他明白為什麼何田一見他就先入為主地以為他是女孩子了。
何田這一生見過的男人,要是都和他今天所見的相差仿佛,那他易弦確實不像他們的同類。
好多獵人似乎成年沒洗澡,也沒洗衣服,不僅衣服、脖子、臉龐、手指上臟兮兮的,連薄棉袍邊角袖口磨爛了露出的棉絮都是黑的。
年老的就不說了,年輕點的,比如察普家那兩兄弟,也不知道收拾乾淨些,胡子拉茬,頭發剃得很短。
後來聽何田說,好多獵人喜歡入冬時把頭剃光了,怕長虱子。易弦一陣惡心。
小船彙集在河灣排隊等岸時,倒也有幾個長得還算周正的年輕小夥子,可近了一看,也都粗糙得不行。
船靠得再近一點,易弦生怕這些臭男人熏到何田。
把小船停在指定的位置拴好,何田易弦抬著木箱,踩著架在岸邊的木板上了岸,有人給他們發了個牌子,“有人叫號你們就過去。”那人指指隊伍最前麵一排小棚子。
那排小棚子排在紅色的大帳篷外麵,每個小棚子下麵都坐著一個驗貨的皮貨商人。
貂皮的價格倒沒像那位婆婆想的跌得嚇人,可也不高,每種貂皮的價格都列在一個紙牌上了,每個棚子上掛著一個。
何田心算了一下,覺得尚可接受。
很快叫到了他們的號碼,何田惴惴不安抬著箱子走過去,在商人分類查看貂皮時才想到,城主會不會授意他們故意降低貂皮的分類呢?把紫貂被評成黑貂,價錢就差得多了!
往年,如果有的商人不厚道,獵人們隻要拿走自己的貂皮再找彆的商人就行,今年看起來,可沒這回事了。
不料,商人給的評級十分公允,看到何田的貂皮有四百多條,質量大多上乘,他們又叫了兩三個夥計來評級分類,量長度,一邊唱數分揀,另一個人一一記下來,問何田,“小姑娘,你識字識數麼?”
何田突然間靈光一動,說,“我不認字。數嘛……還差不多。”
她是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會不會坑騙獵人,沒想到,這些人還真是很厚道,居然算得一點沒錯。
何田拿著厚厚一點錢,有點懵。
收貂皮的商人們還指點她,“出去往左轉,就有賣鹽鐵種子布匹的,小心點收好錢,出了帳篷,城主的官兒們可管不了小偷。”
出了皮貨商人的帳篷,何田問易弦,“怎麼回事?城主在河道上建閘門不需要錢麼?”
“哼,這叫市惠。就是給你好處,讓你覺得他好。”易弦抱著雙臂,冷笑,“我猜城主已經收了商人們的稅了。”
“那他們會願意?”
“你沒看見一路上都有火槍手麼?從前商人們來收皮貨,也得請保鏢吧?”
“那是。”
確實。不僅有獵人被打劫,春季匪盜橫行時,滿載而歸的商隊也是匪盜們的目標。隻會算賬的商人和每天帶著槍跟熊狼打交道的獵人相比,當然是商人更容易下手。
“商人們交給城主的稅是有明目的,是保護費。如果城主真能保他們來去平安。這稅他們就交得甘心了。”便是不甘心,也沒法子。往年交易都是在這裡,今年突然要交稅了,可是沒法改交易地點啊。要是想逃稅、走私,怎麼也得等到明年了。可要是城主的保護確實得利,交的稅比起請保鏢向導、開辟新集市、走私要省錢,恐怕以後就成了定例了。
何田又有問題,“商人交了稅,城主派人保護他們,雙方都得利了,可是原先當商人保鏢那些人就失業了。他們怎麼辦?城主的‘惠’沒給他們呀。”
易弦又冷哼,“從前那些保鏢可以投靠城主啊,那些沒了營生的盜匪也可以棄暗投明,當城主的火槍手嘛!不願意的,城主就乘機討伐,建立威信,又擴大勢力範圍。”
何田若有所思,“那……以後城主會不會直接讓我們用貂皮納稅?他派人收貂皮?”
易弦笑了,“那就看他有多聰明了。當然可以這麼做,可是獵人們不願意捕貂的話,貂皮從哪兒來?獵人們又都有槍。再說,他難道能派誰進山收稅?”
“哦。”何田點點頭,又問,“那商人交了稅,難道不想從我們身上把這份稅金給賺回來?”
“所以他才定了價格。估計也派了人監督是不是有商人故意壓價。這又回到上個問題的答案了,要是沒人願意捕貂,這條商路就斷了,無利可圖,大家都吃不到。涸澤而漁是下策。你從水鴨子窩裡拿蛋,不也一個窩最多拿兩個麼?”
兩人正說著,到了買賣鹽鐵種子的市場門口,這裡也有人把守,問何田要了號碼牌說,“先交稅,再進市場!”
何田和易弦對視一眼,果然,城主建閘門、派兵全是要錢的。
收貂皮的商人這邊和獵人交易完,就有人把他們收到的錢數登記下來送過來,憑號入門,沒賣貂皮的人,全被趕到另外一邊,從大帳篷圍成的四方城的東邊小門進來。
稅率是十成抽一成,何田交稅時深感肉痛。
易弦還火上澆油,“沒準進去買東西也得交稅。你剛交的是所得稅,那叫消費稅!”
何田聽到稅金名目頓時捂住心口,“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