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聲,她腳下踩著一灘水,險些滑倒,牢牢扶住衣架才穩住身子,在漫長的靜默裡,她與霍顯對視著,“……”
男人和衣浸在浴桶裡,纖長的睫毛凝了一層冰霜,他睜眼時麵上閃過一縷驚訝的神色,而後想通什麼似的,微微抬起的眉梢又放平,帶著點調笑意味道:“做賊嗎?”
他說話時吐出的都是霧氣,姬玉落走近方察覺水裡飄著浮冰。
且不知是冰塊化了多少,她光是站在這裡都覺得冷。
她問:“這樣有用?”
寒氣可以阻緩血液流動,同樣體內的蠱蟲也會慢慢消歇,霍顯“嗯”了聲說:“挺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邊上點點頭,在霍顯彆樣的目光下走了出去,簾子撩開又落下的瞬間,她聽到水嘩啦一聲響,有人邁出了浴桶。
內室與湢室的溫度相差甚大,屋裡門窗緊閉,炭火燒得旺盛,一入門熱浪撲麵而來,冷熱替換間姬玉落都不禁渾身一顫。
她在臨窗的書案旁坐在,借著那點門縫裡的風透著氣,目光輾轉間落在桌上一個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間輕蹙,下意識拿在手裡端詳探究,因她曾經見過這個樣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裡,有一回她去書房找霍顯,就見手裡握著這麼個盒子,但當時她的注意力被從房裡出來的盛蘭心吸引,並未多在意。
思忖間,姬玉落低頭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藥味,中間有個凹槽,應是放丹丸之類的。
姬玉落眉頭越皺越深,回想那日她在門外聽到的一聲低吟,以及盛蘭心那時也是出來要水,還有那次在戲樓,他手腕上的發黑的經脈。
那些細枝末節倏然在此時串成一條線,她驀然抬首,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念頭。
靈光乍現間,身後的腳步聲響起。
姬玉落起身,幾步來到霍顯麵前,口吻篤定道:“你中毒了,在紅霜給你下藥之前,你體內本就存有毒素。”
霍顯麵上浮現出幾絲怔然,說:“你不能為了替自己人推脫責任……”
姬玉落懶得聽他編纂理由,簡單粗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樣的手腕,兩手搭在他經脈上。
她神色凝重,然半響過後,卻沒感覺出這脈象有哪裡不同尋常的地方,隻是剛出冷浴,心跳脈搏有些緩慢。
但她當然診不出,毒發時間過去,蠱蟲消歇後身體就與平常無異,診是診不出異象的,霍顯道:“姬神醫可有何高見?”
姬玉落仍有疑慮地放下手,“這藥你在此前也服用過,且那日我分明聽到你隱忍的聲音,盛蘭心慌張要水,與你今日行徑大同小異。”
她說話時緊盯著霍顯。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但卻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尋常人在她眼皮下難掩破綻,霍顯聽後卻是連笑了好幾聲,將姬玉落那嚴肅的神情都笑得有刹那皸裂。
他道:“那日啊,我受了些輕傷,盛姨娘婦道人家大驚小怪,要水是為了給我處理傷口,至於聲音,自然是疼的,這藥也不過是補藥罷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著,就說明毒已解,怎麼會還吃同樣的藥?”
姬玉落還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後都會立馬身亡的,況且事情過去這麼久,他說什麼便是什麼,無從查證,但她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隻好作罷。
見她不再追問,霍顯悄然鬆了口氣,坐在爐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搓著手,“這麼關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說:“你不問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誰人指使嗎?”
霍顯手上動作漸緩,他勾唇道:“我原本以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師父,但現在看來並不是,至於給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他停了停,抬頭看姬玉落,說:“我想見他。”
起初,霍顯確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樓盼春還在,有誰能越過他發號施令,且為什麼樓盼春要輾轉通過一枚銀戒與他聯係,而非更直白一點的方式,那隻有一個可能,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人。
可有什麼人,能讓樓盼春心甘情願去效命,為此隱姓埋名多年,且這個人,還得與東宮有所牽連。
而通過這次下毒之事,霍顯才看清一些平日裡忽略掉的細節,比如紅霜,她和朝露不同,姬玉落明顯待朝露要更為親昵一些,紅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紅霜的言行舉止太過規範,她的站姿走姿皆是被嚴格規訓出來的,比正經的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
這般吹毛求疵,斷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筆,霍顯隻能想到一個人,長孫連鈺。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樓盼春所為若僅僅是為了報複朝廷,根本沒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這更像是有奪位的征兆,可他能擁誰上位?就連趙庸都懷疑是藩王異動,但若是皇長孫還存活於世,一切便都得以解惑了。
姬玉落沒給準話,她不確定謝宿白肯不肯見他,隻說儘力一試。
但即便兩人相見,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沈青鯉今日與她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樓所圖正是聲望,得到皇位不過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穩皇位才是最關鍵之處,而這需要爭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內閣、國子監,三法司,這時有正統皇室血脈鋪路,又有民心所向為其加持,這才能讓那些朝臣摒棄東宮有罪的觀念,成為長孫繼位路上的擁護者。
畢竟東宮謀逆已是一樁爛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場大火裡,就是在之後漸漸因各種意外喪身,想要查證實屬不易,否則謝宿白不至於大費周章另辟蹊徑。
而借聲譽登上帝位的君主,繼位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肅奸佞,司禮監和錦衣衛頭頂那把刀,都將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個禮物,以此證賢明。
換而言之,不管霍顯究竟有沒有阻礙謝宿白,哪怕眼下謝宿白沒有其他打算,但隻要霍顯留在京都,待權力更迭之時,他也隻有一條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歡錢麼?”
霍顯被這麼沒頭沒尾問得一愣,隨後笑說:“當然,雖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試問有誰不喜歡這種俗物?”
這話姬玉落也很認同,她想了想,道:“若是給你很多財物,不愁吃喝,並不比你現在差,你可願意離開京都?”
霍顯一怔,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瞳孔裡的情緒,他從鼻腔裡溢出一聲笑,抬頭道:“你知道皇城為什麼是皇城嗎?”
看著姬玉落的眼睛,霍顯感慨地說:“天子腳下,永遠有比財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無上的權力遠遠比金銀更令人心動,我背靠司禮監,手握鎮撫司,還有帝王的庇護,而皇帝和司禮監都被攔在宮牆之內,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橫著走,就連地方官員入京覲見,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
他靠著椅背,細數自己的種種特權時臉上浮現出幾許得意,說到厲害之處甚至會愉快地眯一下眼,在他臉上甚至能看到爬滿的欲望,而他耽於這些欲望,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間接告訴她,僅僅是錢,引誘不了他,他不可能舍得離開京都。
說到最後,霍顯玩笑道:“心動嗎,要不你離開催雪樓,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著他:“好啊,什麼時候錦衣衛能壓司禮監一頭,我就抱緊鎮撫大人的腿,也當回惡霸試試。”
惡霸霍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