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通疾騁,便是再有鬱悶也化解開了。
這時,身側傳來一陣很低的笑聲。
霍顯平複著呼吸,掌心覆在眼上,道:“你這好勝心……若是在幾年前,我們倆,至多活一個。”
他說罷,側躺著支起腦袋,撐著半邊身子,伸手拿掉落在姬玉落發間的樹葉,指了指自己脖頸間的劃痕,說:“真狠。”
一道很短的傷痕,大概是被她那回彈回去的樹枝刮到的,芝麻大點的傷口,姬玉落就這麼仰頭瞧他。
霍顯任她看,道:“這麼看我,在想什麼?”
姬玉落把目光從他傷口處移向他臉上,說:“為什麼是幾年前?我聽說你從前很是好強,凡事都要爭頭籌,如今怎麼不了?”
霍顯默認為她這個“聽說”是聽樓盼春說的,是故一笑,將手枕在頭下,又躺了回去,道:“年少輕狂,總想當眾人眼裡最厲害的那個,且我乃庶子出身,我生母懷下我的手段卑劣,所以我父親……也就是宣平侯,自小就不是很喜歡我,那時我就想壓我大哥一頭,讓他看看,我比大哥強。”
說到這裡,他似是被少年時稚嫩的心思逗樂,眉梢都帶著淡淡的笑意,說話時手腳也沒老實,側身將姬玉落抱了個滿懷,姬玉落掙紮了一下,被他壓在自己胸口。
她放棄掙紮,問:“所以,是因為霍玦死了?”
當然不是。
他自小好強縱然有霍玦的緣故,但也不至於因為霍玦不在人世,就開始收斂鋒芒。恰恰相反,霍玦死後,管家和嬤嬤們總有意無意偏幫霍琮,他們說哪怕霍琮是個病秧子,霍顯也決不能越過他去。
這些話屬實激怒了他,以至於霍顯比從前還要與人較勁,宣平侯一度因他焦頭爛額。
而他也正是因為這樣,才無意進入了趙庸的視線。
後來,承和帝就找到了他。
承和帝原本身子很好,但那陣子頻繁因病罷朝,他幾次三番試探霍顯的品行,其實直到最後,承和帝都不能完全信他,但他的身子每況愈下,已經沒得選了。
年輕又無助的帝王抓住了唯一的稻草,不管不顧地將他拽到自己身邊,近乎卑微的懇求。
暮色蒼茫,搖曳的樹影像一頭巨大的野獸,張牙舞爪地想吞噬天地。
霍顯眯了眯眼,看向那半彎明月,手指纏繞著女子柔軟的烏發,道:“他說——”
他病容蒼白,披頭散發地坐在病榻上,癲狂地低笑,說:“沒有用的,在這亂世裡稱王稱霸是沒有用的,位及巔峰也隻是虛名而已,你的命運捏在彆人手裡,終其一生也隻能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縱使是朕,九五至尊,都免不了成為他們的刀下亡魂,所有人,所有人都逃不掉!”
霍顯說罷,緩緩閉上了眼,聽著叢林間的風,似乎能回憶起承和帝的模樣,他受病痛折磨兩年,最後那兩年,他竭儘所能替霍顯鋪路,二十多歲的年紀,發已半白,像花一樣,一日一日的衰竭枯萎,臨死前拉著他的手,道:“朕,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他能走到當年那一步,是承和帝廢了無數心血,犧牲了無數條命換來的。
而這些人命,都成為了框住霍顯的枷鎖。
他時常覺得,這興許都是承和帝故意安排的,那位年輕帝王精於算計,他的心眼,可不比旁人少。
可他得逞了。
姬玉落沒說話,她聽到霍顯的心跳,一下一下,穩健有力,像是堅定又磅礴的戰鼓。
兩個人安靜地仿佛是要睡著了,好半響,姬玉落才說:“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霍顯沒吭聲,隻是纏著發梢的指尖微頓,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末了低下頭,說:“夜色這麼好,說點彆的吧。”
姬玉落把腦袋從他懷裡掙出來,發髻都已經亂了,她看著他,道:“那我問點彆的。”
霍顯做出洗耳恭聽的表情,就見姬玉落用探究的表情問:“蠱毒分很多種,你體內的是個什麼毒?行房事時會控製不住蠱蟲,暴斃身亡麼?”
不怪姬玉落這麼問,因這世上就是有這種蠱毒,中毒之人一旦情緒亢奮,蠱蟲便會跟著亢奮,從而導致毒素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她很早便想問這一茬了,隻是那時霍顯沒將蠱毒一事與她坦言,她便也沒機會問清。
但隻有如此,很多事情才能解釋得通,姬玉落的神情甚是認真。
四目相對,霍顯寂然無言。
貪戀美色也是一種把柄,讓他修身養性的毒藥,於趙庸來說反而沒有益處,所以姬玉落的猜測完全沒有可能。
霍顯張了張口,“……”
他臉色幾多變化後,忽然一把捂住姬玉落的眼睛,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