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杯水下肚,姬玉落才說:“我遇見謝宿白是七八年前,那時他的身子就已經很不好了。”
霍顯手裡的杯盞輕輕一顫,水潑了三兩滴出來,仿佛是預見了她要說什麼。
姬玉落道:“在我印象裡,他整日都要喝藥,一日不止一碗,藥比飯用得還多,他不能動怒,甚至不能一氣兒說太多話,那會讓他咳嗽不止,但自從前兩年來了個姓嶽的大夫,我以為他的身子已經逐漸好轉了,可強弩之末,不過是強撐著而已。”
霍顯靜下來,捏緊茶盞,說:“我去給他找太醫。”
“太醫沒有用了。”姬玉落看著他,道:“他這些年殫精竭慮,身體虧空得太厲害,是他自己不想要命的,我原來不知他為何匆忙入局,現在我明白了,霍顯,他沒有時間了。”
他,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霍顯腦仁上,所以,上次會麵時,他說他等不及了,原來是這個意思……怪不得他行事這般急迫。
他的呼吸都急了幾分,姬玉落甚至能聽出他吐息的頻率,霍顯握住了拳頭,道:“什麼叫他不想要命的,皇位比命還重要?”
“是,比命還重要。”姬玉落道:“所以若是有人擋了他的路,即便是玉石俱焚,他也絕不會讓。可他沒有子嗣,所以……師父說了,如若這時候寧王與主上正麵對上,隻能兩敗俱傷,可這不值當,不如按兵不動,再等等。”
樓盼春說,每個人心裡都有心魔,喬家是姬玉落邁不過去的坎,東宮、懷瑾太子,則是謝宿白的夢魘,那是恨和不甘鑄就的執念,沒有人能消解,也沒有人可以勸他放下。
樓盼春不敢勸,因為他親眼目睹了東宮的慘況,他親眼見過謝宿白身上的陳年舊傷,那是催人命的東西。
霍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低著頭擺弄矮幾上的茶具,啞聲道:“我想見他。”
夜已經很深了,白日裡睡足了覺,霍顯渾無困意。待用過飯,他抱著姬玉落在榻上躺了會兒,看她睡下,才踱步去了書房。
書案後的牆上掛著一幅畫。
這畫原是掛在內室,可當初他以為娶了姬家女後,大抵不會再出入內室,是以才讓人將畫挪到書房。
他曾夜夜對著這幅畫,一遍遍去回憶當年那些人,一次次堅定自己的信念。
可當真正的長孫連鈺出現在他麵前時,那些屹立不倒的支撐在無形間仿佛搖搖欲墜,讓他曾有一瞬間茫然失措。
可這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東西,他甚至不能說,這是謝宿白的錯。
霍顯坐在椅上,彎腰撐著臉,大力地揉搓了兩下,南月推門進來,見狀一愣,“主、主子?那個,籬陽來了。”
霍顯強打起精神,“讓他進來。”
籬陽抱著一疊卷宗疾步走來,“都在這裡了,雲陽府與鎮國公秘密往來的所有證據都在這兒了,其中牽扯到的官員不在少數,大人,咱們要親自拿嗎?”
這是大案子,錦衣衛多少年沒有這樣大動乾戈過了。
霍顯道:“不,你把這些東西,給宣平侯府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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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個月過去,南邊的戰爭已漸漸消歇,興南王餘孽幾近被剿滅,軍報上傳來了鎮國公即將班師回朝的消息,朝廷又喜又愁。
因這幾日下來,順安帝的病情又開始反複了。
原先雖也靠藥吊著命,可尚有氣力罵人,如今連話都說不利索,整日昏昏沉沉,印堂都發著黑。
有朝臣借公務之名隔著簾子與他說了幾句話,聽氣息便知,他恐怕撐不過今夏了。
於是內閣躁動不安,皇帝是病是殘他們都不在意,甚至殘廢的順安帝比健朗時更讓人省心,可前提是,他不能死啊!
於是一時間,都把小太子登基提上了日程。
可誰也沒料到,小太子會在這時發起高熱,反複了三日,而後陷入昏迷,眼看也要不行了。
朝臣們兩眼一瞪,又匆忙齊聚商議,終於把主意打到了寧王頭上。
這時才有人說:“你們可曾聽說,當年的長孫殿下尚在人間,那個催雪樓……是不是從前一直與錦衣衛作對的催雪樓?”
“這,民間流言,不好當真吧,何況東宮當年……”
“且不說東宮出事時長孫尚還年少,當年皇上也並未下過滿門獲罪的旨意,懷瑾太子的事,與長孫不可混為一談吧。”
有人輕“嗬”了聲,“誰都知道,懷瑾太子當年曆練時與三法司共事,藺大人乃刑部的人,自然也與東宮有交情,為長孫說話情有可原。”
藺侍郎眉毛一橫,“你這話什麼意思?我不過就事論事罷了!”
“二位大人彆吵了,也不是非要從外頭選,宮裡不是還有幾個皇子麼。”
“哪有幾個,除了太子,一共也就兩個,還都是去年才出生的奶娃娃,頂個什麼用?”
“要不寧王……”
“是啊,當年若不是廠衛合手,如今在位的本就該是寧王。”
幾人七嘴八舌爭相發表意見,姬崇望立在一旁,沉默不語。
他向來是個謹慎人兒,沒看清風向之前,斷不會隨便出口,待到這場商談不歡而散後,他才蹬上馬車,回到府裡。
今日姬府的氛圍與往常不同,姬崇望在小院外撞上了滿臉雀躍的姬嫻與,她道:“父親,阿姐回來了!她回來看您呢。”
不知為何,姬崇望眼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