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驚醒,恍若隔世。
謝宿白睜開眼,入眼即是皇宮四四方方的簷角,已經入夏了,藤蔓都攀上了瓦礫。
那片鬱鬱蔥蔥,幾近晃了他的眼。
淚自鼻梁滑下,他低頭一看,哪裡有血,全是眼淚。
他看了看天色,如今睡過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推我進去吧,折子還沒看完。”
(13)
謝宿白攥著狼毫,墨在奏折上暈開了也沒察覺,,似是走了神。
這幾日總這樣,傲枝知道,他在等玉落小姐來辭彆。
聽沈青鯉說前日霍顯去過宣平侯府,猜想京都瑣事料儘,她必不會久留。
想想,也就是這幾日了。
倏地,門外的銀妝歡呼道:“皇上,玉落小姐來了!”
那握著狼毫的手微顫,生生在奏折上撇了一筆。
他神色自若地擱筆,帕子擦著虎口的墨漬,抬頭時姬玉落也入了殿,她的發髻上沒有那支淡藍色的霜雪簪,而是換了支木簪,做工精細,簪頭嵌了顆很小的夜明珠。
謝宿白微哂,隻問:“霍顯沒來?”
他的笑溫溫淡淡,猶如三月春風,看起來精神極好,絲毫看不出此前失魂落魄的神態。
姬玉落打量著他,他就任由姬玉落打量。
然後才聽到她說:“身份不便,進宮徒惹是非。我聽說姬玉瑤在宮裡為你調養身體,藥吃著可還好?”
謝宿白道:“還好,她師承靜塵,又頗有天賦,醫術比很多禦醫都更精湛。”
姬玉落道:“那就好。”
話落,又是一陣相顧無言。
她和他在一起時總是話少,倒是不知她和霍顯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謝宿白道:“要不要看看禦花園的錦鯉,域外進貢的,通體五彩斑斕,我想你會喜歡,讓銀妝養了幾日。”
姬玉落點頭,這便推著他出去。
波光粼粼的荷池折出和煦的光線,投射在他臉上,將他本慘白無色的臉鍍上一層溫暖的薄暈,讓他看起來都不似往日那樣冷冰冰了。
謝宿白難得好興致,與她提了幾件深宮趣事。
姬玉落歪過頭問:“你喜歡這裡?”
謝宿白不置可否道:“自然,我在這裡長大。落兒,其實我,咳,咳咳——”
其實他在這裡給她留了間宮殿。
若是有機會回京都,可以在皇宮小住。
這裡任她來去自如,沒有人會約束她,當成家一樣,當成催雪樓的水榭就好。
姬玉落忙遞來水,皺眉道:“我看這咳疾比往日更嚴重了,傲枝說你處理政務不眠不休,這樣下去便是吃再多藥也沒有用,內閣難道是養了一幫吃白食的嗎?”
謝宿白抿了口水,將喉間那股腥甜味兒壓了回去,他吐息“嗯”了聲,說:“跟誰學的一副訓人的口吻?”
姬玉落抿唇,儼然是有些不快。
她默了默,問:“你方才說其實什麼?”
謝宿白微怔,搖頭說沒什麼。
他盯著荷池裡活潑好動的錦鯉,那池裡倒映著姬玉落的影子,這麼仔細看,那支木簪好像更適合她,綜合了她身上的冷冽,倒是添了幾分煙火氣。
他忍不住問:“霍顯對你好麼?”
姬玉落停了停,點頭“嗯”了聲。
謝宿白道:“那就好。”
那一把魚食撒儘,他不知想起什麼,笑著說:“我記得你十五歲時養了一池錦鯉,被沈青鯉喂死了兩條,你追著他打了兩日,他見你就躲。”
姬玉落也笑,“那時師父罰我禁閉,閒來無事才養的。”
閒來無事。
那正是她養傷的半年,他們兩人的屋舍就麵對麵而立,可他有意疏遠她,避開她。
其實在那之前,小姑娘雖然不說,可最依賴的就是他,彆看她平日裡形單影隻,但她其實並不真喜歡一人獨處,謝宿白怎麼會不明白呢。
他讓她傷心,讓她覺得孤單了。
謝宿白閉了閉眼,掩在衣袖下的手心攥緊,“落兒……”
他頭都不回,說:“你走吧,路上彆耽擱了。”
姬玉落看著他,低低說了聲好。
她起身,半邊影子都落在他身上,難得恭恭敬敬向他鞠了一禮,便要離開。
沒有兩步,卻又停下。
隻見她回過頭,道:“那年冬天我被大雪掩埋,那時已經神誌不清了,但我記得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你,是你救了我,我盼你能好,千萬珍重。”
謝宿白仍是沒有回頭,他攏了攏衣袖說:“好,你也是。”
(14)
黃昏的餘暉將人的身影拉得格外削瘦漫長。
在那人影即將沒入拐角時,謝宿白小心地回頭瞥了眼,卻隻抓住了一抹衣角。
他整個精氣神像是被抽走,再也強裝不下,喚來宮女推他回寢宮。
可行至半路,他驀地喊停,忽然厲聲道:“去角樓!”
角樓位高,可觀宮門。
隻見那宮門口候著一輛馬車,霍顯就靠在車邊,臉上蓋著個遮陽的鬥笠。姬玉落慢慢踱步出去,直至臨近宮門的那兩步走快咯些。
他伸出手來就抱住她,整個人沒有骨頭似的歪在她身上,懶洋洋地在她肩上蹭了兩下。
姬玉落掙了兩下,聽他說了句什麼,便笑起來。
霍顯逗笑她後才鬆手,隻眼一挑,就看到角樓上的明黃衣袍,他怔了怔,姬玉落順著他的視線扭頭過來,當即被他捂住眼睛,塞回了車廂。
謝宿白迎著那道目光,久久沒有動彈,直到馬車消失在黃昏裡,星子布滿天……
鼻息間儘是藥香味。
他終於動了動,看著地上那道影子,輕聲道:“我想活過這個秋日,還請姬小姐費心。”
身後的人動了動。
他隻想活過這個秋日,因東宮失火,是在冬日。
長孫連鈺,應該在那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