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是都城建康的西部軍事重鎮,在往昔的許多年都保持著一貫的寧靜祥和,數日前卻突然備受青睞,成為舉國矚目的焦點。
這一日人來車往,是石頭城從未有過的熱鬨。
受禪台已於昨日搭建完工,那原本是一片空曠的田野,在短短的工期內,一座高大雄偉的靈台拔地而起,占地十餘畝,其高十丈,上下共分為三層,東、南、西、北四麵每層都有二十七級台階。
站在近處看,八十一級台階由下往上依次延伸,直到最高層,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台,平台北側,乃是一排氣勢磅礴的宮殿,那飛椽仿佛鑲嵌入雲端一般,壯麗而威嚴。
從遠處望去,受禪台又像一座山峰,向下漸寬,朝上高聳,在四麵廣闊的原野中顯得遺世而獨立。
此台四周都建了矮牆,矮牆北麵又設有一片營房,為臨時駐軍所用。矮牆內外,每隔一尺便有一個士兵把手,將整個靈台守得如鐵桶一般,四麵都在正中留有入口,入口處重兵把守,更是彆處的幾倍。
營房與靈台之間的空地上,另建了一座臨時駐蹕的行宮。
來觀禮的文武大臣,或是自願、或是被迫,分彆侍立於靈台東西兩側的第一層、第二層平台寬闊處。
矮牆之外,東、西皆陳列著大鼓,每鼓下有士兵手持鼓槌,大鼓之外,又有不計其數的士兵抬著號角。
在矮牆南麵,是持旗的士兵隊伍,無數彩色旗幟迎風翻飛,前後左右連接成片,十分壯觀。
也有無數百姓前來瞻仰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場麵,但都不敢靠得太近,隻在駐紮的士兵之外熙熙攘攘、探頭張望。
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一群人被士兵們護送著由矮牆西麵的入口入圍,沿著台階,緩緩走上靈台。
對,那不應該叫「護送」,應該叫做「押解」。
那群人——正是即將禪位的、齊國的最後一任君王司修,以及其三族親眷。
十丈高台上,南側擺著各種祭天所用的器具,偌大的香爐裡,香煙嫋嫋,騰空散去。
陳衝、馬達立於香案兩側,其麾下所有士兵都冠纓戎裝、單手持戟,整齊羅列在高台四周、宮殿前後兩側。
陳偉和陳歆則帶兵將第二層、第一層平台的所有空地填滿,百官完全處於陳家軍的包圍之中。
最下麵矮牆內外的士兵由陳秘統領,以及最外麵擂鼓、吹號角、執旗的士兵,都秩序井然地一排排站立著,每個人都像在地上紮了根一樣,莊嚴肅穆。
寒風淩冽,卷起靈台周圍乾燥鬆散的黃土,吹上新砌的每一層台階。
司修步履沉重,踩到台階上稀薄的黃土,咯吱作響。他抬頭仰望,那十丈高台就在眼前,正在見證自己作為亡國之君,如何去草草結束祖宗創建了數百年的基業。
緊跟在司修身後的王玉,兩眼噙淚,她雙手相握在腰間,每一步也走得十分艱難,在經過第一層、第二層平台時,她不敢抬頭,她害怕麵對那些來自於文武大臣的斥責的、鄙夷的目光。
服侍司修最久的內侍葛生,也緊緊跟隨著司修,雙手顫顫巍巍捧著一個紅木都承盤,盤內放著禪位詔書和玉璽。
走在他們身後第一排的,是韓夫人攜幼子司偃、孟雪夫人等太妃,以及司姚大長公主等皇室宗親;再後麵是司徒白碩、衛尉白楊等在京的白氏族人;最末跟著王敦、周雲娘、王敏等在京的王氏族人。
三族中唯有王氏族人最多,簇擁在後麵,直到司修和王玉走上最高的第三層大平台,尾部的王氏族人才剛踏上靈台的第一層台階。
無論起因如何,這無疑都是司修一生中最丟人現眼的時刻,因此他披散著頭發,不想讓人看清他的臉,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披頭散發。
待這一大群人都上了高台,在西麵站成整齊的隊列,司修低聲喚了白碩,吩咐白碩去送禪位詔書。
司修隻想快快結束這一切。
白碩無聲無息,無奈地雙手端過都承盤,他臉頰抽搐,死氣沉沉,帶著明顯的不情願,但還是邁著蹣跚的步伐,走近香案,將都承盤高高舉起。
由陳衝充當的典禮官自然是容光煥發,他一本正經,拿起禪位詔書,雙手展開,當眾宣讀。
侍立於第一層、第二層平台的文武百官不得不表現出洗耳恭聽之狀,至於詔書裡寫了什麼,那並不要緊。自來禪位詔書,大抵如此,無非是說本朝天數已儘、帝王自認不肖無能,意欲效仿前代堯舜等禪位之例,避位讓賢,滿篇都是恭維之詞。
禪位詔書宣讀完畢,陳衝又開始宣讀他們早已擬好的《受禪表》,表中概述了陳氏一門幾代的功勳,從頭至尾皆是對新君稱功頌德,聲稱新君乃是不敢違逆天命,才不得不受禪。
念畢表文,陳衝便命請出新君。
擂鼓聲起,號角聲響,陳濟頭戴旒冕、身著九龍黑袍,在近衛侍從們的圍繞中,走出行宮,走上靈台正麵的八十一級台階。
這日雖是個黃道吉日,天色卻灰得陰沉,雲層十分厚重,石頭城原本就在群山環抱之中,遠處連綿山峰間的霧氣好似與陰雲交彙成片,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噬了。
風更是沒有規律的,毫不留情地從四麵八方吹來,狠狠掀起每個人的衣袖裙擺,那種刺骨的寒意,幾乎要穿透肌膚。
然而陳濟每一步都走得很穩,一級一級向上攀登,旒冕輕搖、黑袍逶迤,華服隨風舞動而不亂,反而在烈風的吹掀中更顯得威風凜凜。
他左右身後隨行的侍衛們個個都身著絨衣、冠纓飄飄,在鼓角爭鳴聲中整齊向前,步伐一致,身姿矯健,遠望去莊嚴肅穆。
在所有臣民的仰望中,新君終於登上十丈高台,陳衝忙令人燒柴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