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一頁紙上就寫了一句話:團結真正的朋友,攻擊真正的敵人。
昨天他還覺得這句話是無比正確的,但是今天聽了山中裡美的話之後,他用筆在這句話的後麵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山中裡美那句話的意思直白一點說就是:當消滅了真正的敵人之後,那些不算真正的朋友的人該怎麼辦,如果這些朋友還占了大多數該怎麼辦。如果殺掉,那麼就會陷入不義。不能殺,難道去感化他們,改造他們?
這個問題,他心中沒有答案,畢竟這個問題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是太過遙遠,太過遙遠了。想多了,也是徒增煩惱。於是他又把這個問號給塗掉了,將疑問句改為了肯定句。
“你的番薯給我,我給你放火堆裡烤一下吧,會很香的。”奈良櫻落收起紙筆,朝山中裡美伸手道。
“你不會就想這樣對付我的晚飯吧。”山中裡美笑道。
“農戶晚上也吃這個,有的吃就不錯了,現在其他城的農戶有樹皮啃就會覺得幸福了,大多數都餓死了。”奈良櫻落接過山中裡美遞過來的番薯,隨手就扔進了火堆裡,然後話鋒一轉道:“你平常吃的番薯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大番薯,甚至個頭形狀都要差不多,像老狗給你的這種奇形怪狀的番薯,你平常可是吃不到的,可要珍惜一些哦。”
“我平常很少吃番薯。”山中裡美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
“那挺遺憾的,這裡的農戶還以為你很喜歡吃番薯,他們在廟裡給你建了神像。他們逢年過節就會在你的神像前擺上番薯,他們都以為你很喜歡吃這個東西,誰知道你不喜歡吃呢。畢竟對他們來說,番薯可是好東西。”
“天真,又一廂情願,他們配得上他們的苦難。”山中裡美嚴肅又直白的說。
“你這樣是不對的,要不,我明天帶你去看一下他們給你建造的廟。”奈良櫻落故意道。
“你能彆惡心我嗎?”山中裡美歎了口氣,忽然道:“世家需要這些農戶,隻是因為需要他們去做那些低賤又無聊的活計來提供糧食。農戶不重要,但糧食很重要,因為這是戰爭的必須品。如果你能控製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農戶,那麼就等於控製了糧食,這無異於對貴族和世家的釜底抽薪,這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你成為一股龐大的勢力。但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吧。”
“你怎麼看待這些農戶?”
“這些農戶天真又淳樸,勤勞又努力,你看他們可能覺得他們愚蠢又渺小,但是他們隻是在用力的活著罷了。隻是,我在想,憑什麼種田的要餓死,不種田的奢靡無度。憑什麼乾活的慘兮兮,不乾活的享受。我會想到這些問題,但他們從未想到這些問題,他們卻覺得理所當然。要知道人形成集體最開始的樸實願望隻是為了活下去,而選出集體的領袖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更好的分配財富。隨著文明的演化,現在反而有點本末倒置了,形成集體是為了更好的受壓迫,選出領袖是為了讓貴族老爺們過的更好。這是什麼道理呢?”
“這個邏輯其實很簡單明了。但是我要對這些農戶說這些,他們反而會恥笑你。他們會有各種理由反駁你,甚至覺得你在害他。正所謂下士聞道大笑之,你是不能和他們說這些的。”
“這就是文明的代價吧。”山中裡美並未反駁,又問道:“所以你是把他們當成實現目的的工具,還是真的想助他們脫離苦海呢?”山中裡美問的很尖銳,因為如果是前者,那麼她擔憂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如果是後者,那麼她擔憂的問題就會成為問題。
“我需要讓世家貴族覺得我在拿底層農戶當工具,這樣我才能團結他們的力量。我需要讓底層農戶覺得我在幫他們脫離苦海,這樣我才能團結他們的力量。謊言具有兩麵性,真相隻能選其一,你覺得真相是什麼?”
奈良櫻落說的很坦然,做事的本來邏輯就是要靠幻想來驅動人去做事,而幻想本身就是一種謊言。
“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誠懇的告訴你,我的選擇,是你至今不願相信的那一種。”
“這些農戶,其實你是不能和他們說大道理的。他們性格中其實有狡猾貪婪的一麵,這些是因為自保而產生的小聰明。所以如果正麵無法調動積極性,那麼就先從反麵開始,給他們無法拒絕的利益,先讓他們上了我這條船再說。當他們沒有選擇了,就會如拜神一般,將我當成他們的希望。維護我,就是維護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我,也會維護他們的利益。我要當他們心中真正的神像。”
“然後在一步步的讓他們覺醒,從而真正實現平分方糖的理想。”
他不止一次對她說過同樣的回答,但是山中裡美總是一廂情願的認為他說的是謊言,或者說希望他說的是謊言。因為以他貴族的身份,以他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應該是不會有這樣的行事邏輯才對。
“唉……”山中裡美深深的歎了口氣。
因為她深刻明白,他如果不借助一些世家貴族的力量,他是不可能成事的。但是一旦借了力,後麵又讓那些世家貴族知道他與他們不是一條心的話,那麼他的處境就會相當危險。所以她才會深深的歎息。她太懂權謀了,反而沒有奈良櫻落那種與生俱來的過度自信,她對權謀是敬畏的。
今天是鐮倉七年十一月六日晚,今天是山中裡美第一次離開山中家住到一個破敗的農戶家裡,也是她第一次為她自己的夫君感到擔憂。
今夜她吃到了夫君親手烤的番薯,雖然黑乎乎的,有點焦了,但撥開堅硬的皮,還是很甜的。這是難得的溫馨快樂時刻,隻是這股溫馨並未衝淡她心中的擔憂。
今夜山中裡美沒有睡好,並不是因為床板太過硬,而是因為她心中紛雜的思緒。她並不關心那些農戶的生活,她關心的隻有身旁的夫君。
她平常是一個八風不動的人,是一個喜歡掌控人心的人。奈良雪或許會感歎奈良櫻落所秉持理想的偉大,而她卻看到了危險。這危險無關理想的實操性,而是權謀邏輯本來的衝突。這是無法繞開的衝突。
時間會證明山中裡美的遠見。
奈良櫻落太自信了!
他以為他永遠不會老,永遠精力旺盛!
正如夜之城沉迷遊戲的年輕人,他們總會以為他們的青春快樂的時間還很多,二十歲時誰會考慮三十歲的問題,那不是傻子嘛!奈良櫻落也一樣,年少輕狂的他,不屑於想的太過遙遠。他以為他可以壓的住一切,卻不知他生命有限,也會老,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