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倉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陰雨天,刮西北風。
因是小雨,天上落下的雨滴用一種極慢的速度洗刷著奈良櫻落屋前的血跡。這些血早已乾涸,現在又重新濕潤,這些是吉川一族的血。
那些血跡以一種極慢的速度被稀釋暈染,然後重歸於泥濘,根本洗不乾淨。而奈良櫻落和老狗則是靜靜的看著,兩個人都不發一言,屋內山中裡美則親自下廚在做著午飯。
吉川一族被滅的影響不止在外界,即使在這個村落中的影響也是極大極大的。
“吉川老爺一家就這麼死了,我是沒想到的。”老狗打破沉默,自言自語。
當日佑助帶著劍客讓村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時候,老狗其實也來了,但他躲在人群的最後麵瑟瑟發抖。這種瑟瑟發抖其實不止是害怕,還有激動引發的顫抖。
老狗有一個兒子就是被吉川家的家奴活活打死的,他怎麼可能不恨,他怎麼可能不想報仇。但即使有機會,他依然不敢,因為他的家在這裡,他還有兒子,他怕被報複,所以他眼睜睜的看著彆人出頭。在彆人痛快報仇的時候,他也很痛快,在心底裡給他們加油,但是若要他自己去報仇,他不敢。
他不敢的理由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家人。
但他忘了,他麵對吉川家壓迫的時候不敢反抗的理由也是因為自己的家人。
報仇不敢,因為家人。
被壓迫不敢反抗,因為家人。
被羞辱被踩在塵埃裡,也是因為家人。
因為守護家人,讓他變成了一個脆弱懦弱膽小的人,這是什麼樣的道理呢?
明明是正義又道德的理由,明明是在陽光下能散發出如鑽石一般光芒的品質,為什麼要讓人承受那麼多的苦難呢?
這很難回答嗎?
不難回答,因為做好事是對自己壞,對彆人好。而做壞事是對自己好,對彆人壞。這兩種邏輯下,很顯然壞人更容易利用好人的品質行惡事。
如果因為保護家人而不敢反抗,那麼其實本質上其實在縱容罪惡,這根本不是好,而是天下最大的惡事。這樣造成的結果是壞人愈發強大,好人愈發弱小,那麼放到整個社會就是劣幣驅逐良幣,反而容易引發道德的崩潰,壞人愈多,而好人愈少。
孔夫子的儒家雖然被篡改的不成樣子,但是他口中的善最原本的含義是不做壞事,可沒叫你做好事。窮則獨善其身,而達則兼濟天下。這句話最淺顯的表達了這個思想,做好事是達者的事情。
這一句不夠,還有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有君子不救,還有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孟子還有舍生取義,連一向冠冕堂皇滿嘴仁義道德的儒家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家呢?
孔夫子是這樣,楊朱更狠,要一毛不拔,要貴己,己身之最貴重者莫過生命,生難遇而死易及,這短促的一生,應當萬分貴重,要樂生,一切以存我為貴,不要使他受到損害,去則不複再來。
發現了嗎?很多看起來冠冕堂皇的道理,以及看起來虛偽的人物,其實最開始表達的東西都是很真實的,而曲解並將其傳播者才是最大的惡人。
老狗為什麼沒想到吉川家的人會這麼死了?
因為在他的認知中這些老爺生來富貴又強大,怎麼會這麼輕易的就被乾掉呢。
他們死的太過容易,容易到讓老狗產生了虛幻的感覺,難道這些人不應該是很強大,很難被打敗才對嗎?
“他們沒你想的那麼強大,隻是在你的想象裡他們很強大而已。這種想象讓你失去力量,讓他們獲得力量,這種幻想才是世界上最大的毒藥。”奈良櫻落看著雨隨口說著。他其實注意到了老狗的沮喪,以及到現在還在偶爾不停顫動的手。
失去了仇恨的對象並未讓老狗變的強大,反而讓他產生了類似帕金森的病,讓他更加的虛弱,這是奈良櫻落沒想到的。
“可是,失去了吉川家之後,我們,怎麼辦呢?”
老狗此時說出這麼一句話,這一句話讓一向淡定的奈良櫻落睜大眼睛看向老狗,他第一次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也是第一次見到了人可以愚昧到何種地步。
這句話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在哪裡呢?
百姓失去了強權的壓製,失去了一直以來壓迫他們的對象,失去了頭頂的大山之後難道不應該是開心的嗎?
不,他們不但不開心,甚至還忐忑,忐忑於沒有人管他們了。
他們自出生開始是以一種極低的姿態生活,他們生活的方方麵麵都被吉川家管製。他們可以說是吉川家的個人資產,吉川家可以對他們予取予求,他們已經習慣了被壓迫的生活。
突然沒有之後,他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恐慌。
他們渴望有人能來管製他們,他們骨子裡甚至有一種急切被壓迫的渴求,他們唯一的幻想是,新來的主子可以比吉川家稍微仁慈一點點就好,隻需要稍微仁慈一點點就好了,就一點點。
很奇怪嗎?
很奇怪!
不奇怪嗎?
也不奇怪。
這些人骨子裡害怕強權,畏懼強權,卻又渴望成為強權的一部分。因為這恰恰是幻想牢籠的基礎。類比下來就像是我搶了所有資源之後,然後告訴你私人財產不可侵犯一樣,並希望你文明一點,不要搶我的財產。你越希望有自己的私人財產,希望像我一樣富貴,我就越強。幻想牢籠越穩固,強者越恒強。強者越強,弱者越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