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泉宮。
王薨之後,梓宮停留之宮室。
其內沒有堂、室之分。
除了東西南北四牆,中間再無其他壁擋。
內裡終日不見光。
四壁不開一扇窗子。宮門又是兩塊雕有哀鳴玄鳥的木板,合上後嚴絲合縫,光芒難入。
擺陳布設極為簡單。
從宮門到對門牆底,鋪有一條暗紅色長毯,如鮮血染紅後放置過久,顏色暗沉。
長毯左右兩邊,置有不定數目的若乾錦墊。
四周牆壁有的四方掏出一個空缺,有的地方懸掛有一個架子。
空缺之內,架子之上,放有三十六盞明亮燭火。
燭火昏黃,一燈如豆,晝夜不息。
終日陰森森,少有人氣。
除了幾個隱官每日來此掃除,不見任何宮女、宦官。
就是那幾個掃除隱官,也是掃完便走,匆匆而行,不做任何停留之舉。
秦王柱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
靜泉宮內,人氣充沛。
紅毯左側是相邦魏轍、治粟內史士倉、老將麃公、老將蒙驁等一乾秦國重臣。
紅毯右側是王後羋不鳴、太子秦子楚、渭陽君秦傒等一眾外戚宗室。
如此布局是秦孝公所定。
秦國以左為尊,將文臣武將列在外戚宗親之上。以示秦國的招賢令絕不是一紙空文,重視人才絕不是一句空話。
紅毯儘頭,一口梓宮擺放。
梓宮之內,秦王柱躺在其中,頭、腳都離棺木有三寸的距離,就像這口梓宮是專為他打造的一樣。
事實也確實如此。
除了暴斃而薨,中途早夭的王。
梓宮、帝陵等物,都是在秦王年歲已到,就開始打造建造。
王未薨,一應物件就準備齊全。
由王勘察過後,滿意才可以。
梓宮右側,老宗正秦芾佝僂著身軀,拄著拐杖站立。
他頻頻望向靜泉宮大門,遲遲不說話,不舉行儀式,像是在等什麼人。
“從祖祖父。”位僅在太子、王後之下的渭陽君秦傒開口:“還未到時辰乎?”
眾人皆以目側之,看向老宗正。
王停靈時間,吊唁時間,照往例都是有名目的。
先王薨在九月,距離此時僅有三月,先王梓宮那時在靜泉宮可沒有停留這麼久。
老宗正微闔雙目,垂下眼簾的目中劃過一抹哀色。
如此場景,他經曆了四次。
前三次分彆是他的父親秦惠文王、他的嫡長兄秦武王、他的兄長秦昭襄王。
如今,輪到他的侄子了,這情景為何就一點變化也沒有呢?
人還停留在梓宮,屍體還有餘溫尚存,就急匆匆地催促進行儀式。
薨了的王,立刻就失去了所有地位。
所有人都在等著快些結束儀式,好趕緊進行下一步。
[真令人寒心啊……]
老宗正開口,聲音乾啞。
“時辰已到,公子成蟜還未到。”
秦王柱三子秦伍出聲質問:
“停靈之際,我隻聽說過等肱骨大臣,重要宗親。成蟜一介小子,不是大臣。雖是王上孫子,卻也夠不上重要兩個字,為何要等?”
“那豎子若是一日不來,我們便在此等一日乎?”秦王柱六子秦喜附和。
老宗正一頓槐木拐杖,在“咚”的一聲響後,怒道:
“此乃王上遺言,爾等不要聒噪!”
“王上遺言?誰聽到了?”秦王柱十二子秦孝質疑。
“王上薨時,宗正未在王上身邊吧?”秦王柱十女秦銖出言。
隨後,問的宗室之人越來越多,喧喧鬨鬨的。
文武大臣則都緘默不言。
能在這時候得知秦王死訊,來此吊唁的人,比大朝會的人還要少。
這些大臣都是人中龍鳳,是秦國重中之重,豈會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老宗正連頓幾下拐杖,都無法改變如沸水般的吵鬨,氣的大口喘粗氣。
身穿白孝服,頭頂黑玉冠的太子秦子楚站起身。
隻是用淩厲眼神掃視了一眾兄弟、姊妹,聲音就霎時小了許多,如同往沸水中倒了一瓢涼水。
攜滅東周國之功,帶著趙國儲君大勝而歸的秦子楚。
在宗室眼中,舉手投足都滿是威嚴,無不服氣。
秦子楚不裝腔作勢,就隻是如以往一樣,溫聲說道:
“孤聽到了,何如?”
他的目光掃到哪個宗親,哪個就會避讓,不敢正視。
好些人的目光,看向最開始說話的渭陽君秦傒。
看到大兄無動作,縮縮脖子,老老實實正坐,不再敢吱聲。
太子秦子楚一句話,靜泉宮重歸寂靜。
王後羋不鳴和做廷尉的親兄華陽不飛對視一眼,皆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慎重。
太子的威勢,太高了……
燭台上的蠟燭換了一次,靜泉宮中溫度降下數籌。
終於,敞開的宮門走進一個小小的身影。
一身白色孝服。
麵色略顯蒼白,但不憔悴。
一雙丹鳳眼狹長,眼圈沒有紅腫之象,沒有哭過的痕跡。
他踏進宮室,腳步輕微,但卻驚到了所有人。
文臣武將,外戚宗親,視線儘皆集於嬴成蟜身。
秦王柱第十七子秦蠟腿早就跪麻了,轉首的那一刻就怒色上臉,質問脫口而出:
“你這豎子如何才至,不知都在等你乎!”
他話沒有說完,耳中就聽到越來越響的“踏踏踏”腳步聲,知道有人正迅速接近他。
話音落下,他循聲去看。
瘦到麵骨明顯的太子秦子楚已走到他身前,一巴掌猛甩。
“啪”的一聲脆響。
秦蠟捂著臉,心中想要放狠話。
對上秦異人那雙隱含凶狠的雙眼,卻如何嘗試也說不出口。
他父親秦王柱昨日還好好的,今日秦異人一回來,就躺在了梓宮裡……
秦蠟看向大兄秦傒,想要一直和秦異人爭太子之位的大兄為自己出頭。
秦傒回首看過來,一言不發,沉默視之。
秦蠟知道沒人幫他了。
他捂著臉,嘟囔道:
“你如何打人呢?你這樣不對……”
話越說,聲越小,低下了頭。
太子秦子楚環顧四周,再沒人敢出聲了。
這一巴掌扇在秦蠟臉上,扇在靜泉宮眾人心裡,扇出了眾人激動的心。
太子,終於起勢了。
不,不是太子,是王!
外能滅國,內能攝群臣,安宗室。
如此秦王,何愁秦國不大興?王早就該換了!
老宗正秦芾對嬴成蟜招手。
“成蟜,過來,讓我王最後看看你。”
眾人目有異色,側目以視。
這不合禮製。
一個王孫,憑甚能站到王公大臣之前呢?
“去吧,成蟜。”秦子楚溫聲說道。
瘦高的太子站在場中,告訴所有人,憑他。
眾人默然,掩去眼中異色,沒有異議。
嬴成蟜踩著如同暗沉鮮血的紅毯,走到梓宮旁。
他身高剛剛過梓宮,扒著棺木,踮著腳向內看。
他的大父臉色紅潤,氣色極佳,連老年斑都淡化了,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靜靜躺在其中,好像睡著了。
隻要他一叫,就會醒來。
“大父……”他不輕不重地喚著。
大父一動不動。
“成蟜,我王已經去了。”老宗正在矮身,附在少年耳邊解釋。
“成蟜懂的。”少年點點頭。
他當然明白。
大父極佳的氣色是殮師所為,大父已經走了。
但他就是想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