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晚來的人不明所以:“這是乾什麼?要比個一二三麼?”
“輸的人就此離開油畫界,一生封筆?”
“呃,那我投李昌雅第二名一票。”
一群人鬨哄哄地開玩笑,陳蒼南笑眯眯地給他們解釋,眾人果然非常嫉妒他能白撿一百萬,表示見著有份,自己也要分十萬。
其中一個也頗具名氣的畫家道:“原來如此麼?那李昌雅是認同這位沈寧小朋友的畫麼?”
幾個人這才重新看向李昌雅,李昌雅目光在兩幅畫之間來回巡視,又抬頭看向沈寧,臉色十分生硬,過了好一會才不甘不願地吐出幾個字:
“我認同。”
沈寧自己的畫又拿出來和李昌雅比較,又被一種油畫界前輩們點評了一番,但一點都沒有膽怯,看到李昌雅不情不願的樣子,還故意側過耳朵,問:
“你說什麼?”
李昌雅咬著牙大聲道:“我說我認同你畫的還不錯,雖然用筆技巧稍顯生疏,一看就沒好好練習,但我承認整體水平在及格線以上!”
“那就多謝李大畫家對我素描技法的認同了。”
這個比他還小三歲的男生乖巧地露出一個笑,兩個梨渦透出沁甜:
“來。”
他拿起李昌雅剛剛放下沒多久的鉛筆,塞進他手裡,滿眼真誠地說:
“李先生,請把這幅素描完成吧,記得最後簽名啊。to 簽就不用了,不好賣。”
李昌雅臉上表情變化了好幾輪,眼看著都要發飆了,最終又接過筆重新坐了下來,稍作回憶,就開始繼續作畫。
沈寧和陳蒼南對視一眼,眼底漏出笑意。
陽關灑在幾個人身上,暖意催散了12月的寒流。
房間裡,秦夫人從窗戶望向外麵走廊,奇道:“怎麼圍著這麼多人?”
李昌雅平時做人可見的不行,一群人見李昌雅吃了癟,高興的像出去吃飯老板多送了碗湯一樣,連帶著對沈寧態度都十分體貼。
一個看著跟陳蒼南差不多年紀的男人正跟他閒扯:
“你的拉線方式是向誰學的?”
“我媽媽教的,她學美術。”
“那她”
“她已經去世了。”
“呃抱歉。”
“沒事。”
“那你學畫畫嗎?油畫,國畫,水粉畫?”
庭院裡的風從樹枝縫隙穿過,席卷而來時帶著冰涼的寒意。沈寧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嘴唇蠕動了兩下,過了約莫五六秒才聽見一個聲音說:
“我畫油畫。”
極其自然地接過話:“那太好了,我們同行,你有什麼作品麼?”
“還沒有,我還不算真正的畫家。”
“這有什麼算不算的,會畫畫,畫過畫就是畫家了,充其量也就是能賣錢的和不能賣錢的區彆。”
這個人是之前跟陳蒼南說同時“鄉土派”的人,大概也是出身鄉野,因此對“畫家”兩個字並沒有太大推崇。
“國外看不起超寫實主義,國內以風景為主的又瞧不起我們一天到晚畫泥土光禿禿的山啊水的。誰理他們,就酸唄,要是我們的畫沒人看見,他們說不定還會說兩句‘加油,一定會有人欣賞你們’的酸話呢。”
“誰理他們,能賣錢就行了。哦,我這不是說你不能賣錢就不叫畫家了,隻是說畫畫本質是為了賣錢。”
沈寧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充滿現實的話,怔怔地重複道:“畫畫,就是為了賣錢……”
男人拿起一根煙要抽,看沈寧退後了兩步才沒點火。
他把香煙放回去,說:
“要不然呢,你看這麼多人奔波,還不是為了出名以後好賣畫,要是畫畫的這輩子都賣不了這麼多錢,你看有幾個願意忍這麼多苦。世界就是這麼現實的,沒錢掙連房租水電費都付不了,更彆說孩子的學費教育費了,還有上頭兩個老的贍養費,哪樣不需要用錢。”
“你說畫畫要沒錢掙,還畫個什麼畫。”
陳蒼南看沈寧一臉深受打擊的模樣,好歹還有點成年人的良心,說道:
“其實也不全是,我們畫畫,還是有自己的夢想在裡麵的。比如說像我,前幾年出不了頭,不還是在畫臟兮兮的泥啊土啊。”
“你不前兩年還喊著要去學畫超現實主義麼?後來發現畫不出來才乖乖回來畫泥畫土。”
“彆淨說老實話”
沈寧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從最初的怔仲中回過了神,眼底漸漸有了光:
“他說得對,世界就是現實的,每一個人都在為了生活奔波,是我應該從無聊的理想世界,回到現實了。”
陳蒼南擔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一個對世界充滿夢想的少年硬生生地被拖入了殘酷的現實生活。
不過沈寧沒有頹廢,反而精神奕奕地看向說話的畫家:“那趙先生,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你希望自己的畫能借這個機會賣出更高價麼?”
陳蒼南嘴角一扯,好家夥,你也是一點都不怕生,直接問人死後。
當然了,這兩人一個敢問,一個就敢答:
“當然了,我死了總要有人照顧我老婆孩子,孩子就算了,我希望我在他很大了以後才死,那時候,要是我老婆老娘還在,剩下的畫能多賣幾個錢,讓她們生活再好點當然是好的。”
“哪怕留下的人會因此受傷?”
男人擺擺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最多傷心兩天就過去了。傷心但有好日子,總比傷心,但還沒好日子好吧。”
“再說我老婆可堅強了,她可太知道我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她跟孩子過的好了”
“堅強”
沈寧怔怔地重複男人的話,仿佛陷入了沉重的思考。母親的經紀人麵孔再一次在眼前呈現,隻是那張曾經讓他深惡痛絕的市儈麵孔,不知不覺中已經看不清楚。蒙蒙一片白霧披在他臉上,連帶著他對他的恨意都模糊不清。
他曾經恨這些人的殘忍和絕情,恨他們在母親死後就肆意消費她的死亡,恨他們虛偽的關心。
但這其實根本無關感情,這就是單純的生意。
是他擅自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他們身上,是他誤將少年人熱烈的理想冠在他們頭上,妄圖讓他們變成和自己一樣的理想主義者。
他在父母打造的溫房裡待了太久,以至於都忘記了世界的本質。世界隻不過是給了他一下打擊,就讓他受挫至今,真是……
男人還在傳授他的人生哲學:“而且我跟你說,你千萬彆和你的經紀人或者畫廊代理人講感情,你們就是普通的同事,同事你懂麼?哦,你還不懂”
男生忽而笑了一下,兩個閒談的男人看向他。
沈寧抬著臉,眼睛亮晶晶地說:“趙先生,陳先生,我也想當畫家,當有名的畫家,當能賣的出錢的畫家。”
姓趙的男人一拍手:“好,有誌氣。”
陳蒼南:“完了,完了,又一個少年失去了夢想。”
話雖如此,他看著倒挺開心的樣子。
沈寧開始陷入幻想:“首先,我要一舉成名——”
“對,少年天才,把李昌雅的名頭壓過去。”
“然後揚名海外,震驚中外——”
“古今中外第一油畫天才,拳打阿爾布雷特,腳踩韋切利奧!”
“先掙個一個億……”
“一個億是不是有點多……”
“然後把錢狠狠地甩在謝寅臉上,告訴他彆想用錢侮辱人。”
“一個億整個甩麼?甩我吧。”
“最後再開個展,死的時候把錢一起埋進土裡。”
男人連連鼓掌:“完美人生。”
李昌雅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忍不住開口:“我說你們……”
幾個人同時:“閉嘴!”
“……”
男人熱切地給沈寧出主意:“首先我們就從一舉成名開始吧。正好這次有比賽,你要是拿了第一名肯定名氣。”
沈寧表示讚同:“你說得對,我先拿個第一名,說起來,第一名有獎勵麼?”
“應該有的吧,我不清楚。“
兩個人的語氣就仿佛第一名已經是他們囊中之物,這等不知道鑰匙幾塊錢一把的自負,就連李昌雅都忍不住表情怪異了起來。
而此時,一個人在走廊外,從頭聽到尾的觀眾插入道:
“但是我記得,報名早就已經截止了啊。”
兩人聲音,戛然而止——
靜止的風中,秦夫人攜著喬語顏從客廳走來,邊走邊笑:
“還在說幾位去哪了,原來都在這啊,這是在做什麼?”
她身邊還站在從屋裡出來的謝寅,謝寅步履從容,容姿俊雅,跟平時有事沒事就對著沈寧冷嘲熱諷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幾人剛出來,廊裡幾個人就像看到了老鼠的貓咪,衝著他們就吼:
“油畫大賽報名截止了麼?”
秦夫人微微一愣,下意識道:“截止了啊,幾天前就截止了。”
沈寧“嚶”了一聲,一張楚楚可憐的臉龐對向她身邊正掛著一抹紳士淺笑的謝寅。
謝寅:“……”